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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丕植】启程之日

    人是会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的。

    曹丕近来就有这样的预兆。他虽看起来依旧身形挺拔,可却消瘦得厉害,明明正值壮年,步伐却不似同龄人矫健,更别提过去战场上那般威武。

    太医告诫他需多多休息,过度疲劳对他的身体百害无一利,只会加剧消耗他的精气。可他哪里停得下来?这个国家才建立短短七年,东吴与西蜀都不得消停,战火纷飞,而几次东征又无功而返。

    他突然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猛的一咳,一大口血喷了出来,案上的竹简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红。

    太医连夜被宣进殿,把脉之后怔住,随之猛的跪倒在地,将头磕出震天响,直呼“臣无能,臣罪该万死”。

    曹丕咳了半晌才止住,低声道:“朕……还有多少日子?”

    太医只是将额头磕得血rou模糊。

    “你且直言,朕不怪你。”

    太医语带哽咽,踌躇着道:“不足一旬。”

    曹丕心下了然,他现在坐在这里已是犹如强弩之末,便是这一旬大概也是太医用来宽慰他的。他叹了口气:“三日可有?朕总要安排下身后事。”

    又是重重一声额头撞击地面的声音:“……臣定当竭尽全力。”

    千年人参熬制参汤一碗接一碗灌下去用来吊命,曹丕的确感觉自己精神了许多,但他也知道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回光返照。

    他的时间不多了。

    翌日,立储的诏书发了下来:立曹叡为皇太子。

    曹叡听到父亲病重的消息便跑去请求觐见,然而曹丕并未见他。如今司马懿宣读了立储诏书,将跪在地上的曹叡扶起:“太子殿下,陛下宣您进宫。”

    曹叡一脸泪水的随司马懿进了嘉福殿,殿内站着中军大将军曹真、镇军大将军陈群、征东大将军曹休,除此之外,只有一名内侍在一旁服侍。

    曹丕靠在床头,时不时低咳几声,掌中的绢帕透着殷红,曹叡鼻子一酸,哽咽起来:不过短短几天没见父亲,居然已经病弱成这个样子!

    曹丕见人已经齐了,向内侍点点头,内侍开始宣读诏书,司马懿等人接下辅佐嗣主的遗诏,曹丕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曹叡再也控制不住,扑到父亲身边开始大哭,在场几人与曹丕关系极好,无不动容,纷纷流泪,征战沙场杀伐果断的汉子们哭红了鼻子,一时房内充满呜咽声。

    曹丕看着这样的场景,脑中却浮现出另一人的身影。明明也是那样爱掉眼泪,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哭哭啼啼,可是如今那人却不在这里。

    他恍惚想起上次那人来宫中还是几年前,说是要来当面谢罪,结果半路却溜去清河公主府上,也不遣人来只会一声。母亲还以为自己对他做了什么,好是一通声泪俱下的训斥。结果这家伙顶着刑具跑来了,衣服也不好好穿,只知道趴在大殿上哭。逼得自己只能将他扶起来,亲自为他束正衣冠,才总算止住了这让人听着脑仁都发麻的哭声。

    再之前呢?当然也有,只要监国谒者上奏他的罪状,伴随着他洋洋洒洒的谢罪表,总是要号啕大哭一通才肯罢休。

    更早的时候,他刚刚称帝,那人穿着丧服在百官面前痛哭流涕,当即就有文官上了折子参他一本,最后还要自己这个皇帝反过来安慰诸位大臣。

    不能想,头疼。

    曹丕轻轻摇了摇头,却又控制不住自己。

    最后一次见那人是什么时候?就是去年吧,他东征归来去看他,破天荒的那人居然没哭,可是他走的时候,分明看到那人红了的眼圈。

    而今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不见也好,毕竟每次他哭好像都是因为自己。

    曹丕闭了闭眼,就在这一瞬间,那人的身姿再度浮现在他眼前。

    如果自己不在了,那人……

    喉咙一阵惺甜,他又轻咳几声,绢帕被彻底染红了。

    “陛下!”众人纷纷下跪。

    曹丕摆摆手示意无事,让几人退去,只留曹叡一人在旁,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映在墙上,看起来恰好犹如慈父抱着儿子一般。

    “叡儿,父亲过去对你过于严厉,你……”曹丕向曹叡伸出手,他的确想抱抱他的长子,但他属实没有力气,终是拍拍儿子的手,“朕相信,你会是个好皇帝。”

    曹叡已经哭的不能自己:“父亲……父亲……”

    “父亲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给你的。”曹丕又是喘了半天才道:“只是父亲此去,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希望你能答应父亲。”

    “父亲,您会好起来的,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曹丕不想在这个没用的问题上深究,他时间不多了,于是又问了一次:“你可愿答应父亲?”

    曹叡在床前跪好,重重磕了个响头:“父亲的嘱托,儿臣、定当全力以赴。”

    “朕走之后,希望你能善待子建,但不要重用他。”

    曹叡一时没反应过来,眨着泪眼问:“父亲是说雍丘王吗?”

    曹丕缓缓点头。

    曹叡道:“雍丘王是儿臣的四叔,儿自然不会亏待他。只是您说的‘不要重用’是——?”

    “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别的不要问。另外还有……”

    他身体不适,断断续续花了好些功夫才又交代了些,之后重重的将手再次拍上曹叡的手背,盯着他的眼睛问,“能做到吗?”

    “儿臣——遵旨。”

    如此就好。

    “朕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也退下吧。”

    曹叡服侍曹丕躺下,边哭边退出殿内。

    曹丕也曾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从未像前人那样有过长生的非分之想,只是他才四十岁,建立这个国家七年,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可笑的是,明明他的时间越来越少,脑子里却被那人填的满满登登。什么国家大事,什么江山社稷,通通都不重要了。他现在只是想再多陪那人几年。毕竟那人是他自小看着长大,恣意率真,任性妄为,做事从来不计后果。

    如果他死了,那人该怎么办?闯了祸谁来收拾烂摊子?还会不会哭?

    一定会的吧,毕竟他那么爱哭。

    所以,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黄初七年五月丁巳,曹丕驾崩,谥号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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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叡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的四叔了。

    先帝驾崩的消息八百里加急发了出去,在外的皇室宗亲理应回来祭祀,但没有一个人像曹植这样快,他跌跌撞撞闯进灵堂,直接瘫在地上,双眼发直的看着面前的棺椁。

    有宫人上前低声提醒:“王爷,您还没换丧服……”

    曹植转头看他,表情恶狠狠的,似乎刚刚听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将那宫人吓得向后退了几步。

    曹叡听到动静走过来,打量了一下曹植,随后在他身边蹲下:“四叔一路舟车劳顿,先下去沐浴更衣,晚点过来再守灵如何?”

    此时的曹植哪里还有当年一丝一毫的风采,他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若不是手中持有先帝钦赐的令牌,怕是宫门都进不来。

    曹植这才有了些许反应,他一把抓住曹叡的衣袖:“陛下、陛下他、怎么会——”

    他语无伦次了半天,“这是不是陛下想出的什么整人的法子?他想让我来谢罪,我、我来就是了,怎么、怎么可以开这样的玩笑……”

    “雍丘王慎言!”跪在附近的一名官员道,“先帝已崩,您面前的这位才是当今天子!”

    “一派胡言!”曹植瞪着他,“陛下才刚四十岁,怎么可能突然、突然……”

    他说不出口那个字。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脑中便是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有人骗他。之后他日夜兼程,不眠不休花了三天时间快马加鞭赶了过来,却在看到灵堂之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巨大的悲痛向他袭来,他微微晃了几下,倒了下去。

    曹植醒来时,身旁守着太医和宫人。见他醒了,宫人上前道:“王爷,请允许奴才为您沐浴更衣。”

    他挣扎着要下床:“不,我要去灵堂守灵……”

    “王爷,”一名宫人拦住他,“陛下交代,您衣衫褴褛,恐对先帝大不敬之罪。”

    曹植沉默了。

    宫人们扶着他去沐浴梳洗之后,太医又端着药碗上前道:“王爷,这是臣为您熬制的汤药,陛下交代请您务必饮下。”

    曹植不明就里,却还是一口吞下。往日最是怕苦的他如今面无表情:“现在我能去灵堂了吗。”

    又一名宫人上前,手中端着食盘:“王爷,晚膳……”

    “够了!”曹植终于忍受不住,一把掀翻了食盘,瓷制的碗碟碎了一地,发出一阵刺耳的哗啦声。

    曹叡此时走了进来,他看也不看地面一眼,随手吩咐道:“再端一份上来。”

    曹植感到一阵眩晕,却还是勉强自己跪到曹叡面前:“请陛下允许臣……去灵堂守灵。”

    曹叡将他扶到床边坐下:“四叔总要顾及自己身体,先帝的诔文还需要你来执笔。”

    曹植一愣:“诔文……”

    “四叔文采当属魏国第一人,又与先帝自幼一同长大。朕想着,撰写诔文还是你最合适。”

    “是、是的,陛下,”曹植抓住曹叡的袖子,似乎忘记了君臣礼节,“臣与先帝自幼一同长大,臣……臣……”

    他的泪忽然涌了出来。

    ——追慕三良,甘心同xue。

    曹叡边看诔文便扫了眼跪坐在案旁的曹植。

    昨夜曹植不眠不休的将诔文写完,此时脸色发白,身子摇摇欲坠,却还在请求“想去为先帝守灵”。如此强行透支自己的身体,不知还能坚守几日?

    曹叡似乎有点明白父亲最后跟他说的那些话的意思了。

    他叹了口气,在曹植身旁俯下身:“四叔,先帝临终前有遗言留与你。”

    曹植猛的抬头看向他。

    “他说:‘子建,愿你——长乐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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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人,今日来忘川的名士便是书中记载‘才高八斗’的曹植?”

    忘川使者点了点头,此刻她与忘川第一神兽麒麟已经站在九泉之井旁,等着迎接新的名士。

    “那就奇怪了呀主人,”麒麟用它的小蹄子刨着地面,“前阵子来的魏文帝曹丕不就是曹植的亲哥哥吗?可是刚刚我们在桃源居说起来接曹植的时候,他怎么什么表示都没有啊。”

    不待使君回答,它又自言自语道:“啊——!我知道了!看来书上说的是真的,他们两兄弟关系真的一点都不好!”

    使君闻言看了她的宠物一眼:“这是从何说起?”

    “主人你不知道?听说那兄弟俩有立储之争,后来曹植败给了曹丕,曹丕想杀了他,于是就让曹植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七步!”麒麟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在比划七步是多么近的一段距离,“结果没想到曹植作出来了,还暗讽曹丕残害手足,曹丕羞愧难当,这才饶他一命。”

    使君道:“你说的可是《七步诗》?”

    麒麟一拍蹄子:“对!主人,你这不是知道嘛!”

    使君摸了摸她的三世镜:“《七步诗》在后世流传已久,我当然知道。只是……曹植自幼便以文采著称,曹丕应当比谁都清楚,如果他真的想杀掉曹植,又岂会拿他最擅长的诗词歌赋来考他?”

    “呃……”

    “他身为一国之主,对方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权势的王爷,不论是圈禁还是处死,想寻个由头总还是有的吧?”使君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可最终,他的的确确死在了他弟弟的前面。而曹植也并没有受到更大的苛责。”

    “这倒是。”麒麟认同的点了点头,“历史上手足相残的例子太多了。这么说来,曹丕倒也不算很过分。”

    两人又等了一会儿,九泉之井终于散发出金光,麒麟大喊:“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久仰使君贤名,在下曹植,不知使君可愿与我倚窗听雨,共赏美景?”

    只见一名身穿蓝色衣衫的青年自井中一跃而出,他样貌出众,温文尔雅,当真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

    就算忘川已经来了不少名士,曹植依旧让使君感叹。只是她刚准备迎上去,却见那名缓步向她走来的青年蓦地怔在原地,两眼发直、浑身颤抖的看向她的身后。

    使君心中疑惑,刚想回身看看有什么异样,却见曹植已经自她身边擦肩而过,就连撞到她都毫无察觉。

    “你跑什么啊!你撞到人啦!”麒麟跺着蹄子喊了两声,随着曹植的身影转过身去,“诶?那不是——”

    远处的树下,一个藏蓝色身影赫然站立在那里。

    曹植跌跌撞撞的向那个身影跑去。

    朦胧间,他好像回到了蹒跚学步的年纪,扭扭歪歪的向对着自己蹲下身张开双臂的人跑去。彼时那双臂膀虽然也很稚嫩,对他而言却是最温暖可靠的存在。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