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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8 土地兼并

    

208 土地兼并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杜甫在落魄晚年写下的有关农历八月的秋词,诗中对秋风的形容就非常贴切乡村。

    十一月的秋风比之九月的更甚,汹涌且干燥,行走在乡间,收割好的稻田边码放着人们滞留在这里准备燃烧沤肥的稻杆,被风这么一刮,漫天飞舞,龙卿挑掉落在头上的稻草,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她们正行驶在前去别的村子的小路上,但路上被干涩的秋风吹的眼睛都难以睁开。沈清茗从车厢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见天上一片浮游之海之象,而龙卿这会儿身上落满了稻壳,她笑了笑,给她弄掉一根落在头顶的稻杆。

    “阿卿,这里是哪里呀。”

    “应滚是我们西边的村子。”

    “西边的,这么看来他们的收成不错呀,看这些稻壳子,到处都是。”伸出头的这么一会儿,沈清茗自己的脑袋上也落了不少稻壳。

    “毕竟他们并未受洪水影响,不过他们轮耕的比例也不大。”龙卿看着不远处的稻田,这里的稻田也进行了秋收后的翻动,有些种上了牧草,主要集中在同一片区域,看似是同一户人家的,而更多零散的地种的都是冬麦和部分耐寒的冬季作物。

    沈清茗寻着龙卿的目光看去,据县令说朝廷把黑龙镇都视为轮耕制的试点,县令也已经组织人马在县城大力推行,但从实地考察来看轮耕的程度是不大的,除了桃花村全面轮耕外,别的村子都相对保守,不过这也是意料之中。

    “阿卿,我们去哪个村子呀。”

    “先去南边的村子吧,那些村子受水灾影响较大,且看他们都如何了。”

    “好。”

    龙卿甩着鞭子,马车驶出了乡间小路,走上了官道,为后来车马留下一片尘海。

    今天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沈清茗和龙卿作为轮耕制的监督使,这个冬季注定无法清闲,因此把家中的事务安排妥当之后,二人便马不停蹄的前往别的村子,视察轮耕进度的具体情况。

    不过视察工作之前,她们得先填饱肚子。

    龙卿带着沈清茗来到一处馄饨摊子,这里不是县城,只有这些路边支开的小摊供过往的行人歇脚。

    馄饨摊的摊主见马车上下来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穿着气度皆不凡,顿时笑的眉飞色舞:“姑娘们可要吃馄饨,今日种类多,有rou馅的、素馅的,还有鱼虾馅的。”

    “可以拼吗?”

    “拼?”摊主没听明白。

    “就各馅都要一些,尝尝味道。”

    摊主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再次和颜悦色起来:“可以可以,就算二十文一碗吧。”

    “要加大碗的。”

    沈清茗轻轻拉了拉龙卿:“阿卿,不用加大碗吧。”

    龙卿捏了捏她软软的手掌,对摊主点头示意,随后寻了个桌子坐下。

    闻之她们要加大碗,摊主更高兴了,一番忙碌后,龙卿和沈清茗的面前便摆放着两大海碗,里面装满了热气腾腾的馄饨,摊主收下了一百文,谄媚似的给二人倒了杯茶水,又回到摊子前吆喝起来,这次馄饨的种类多了混合馅。

    沈清茗拿勺子搅动海碗里的馄饨,这碗比她的脑袋都大,看着里面的馄饨,她的胃又传来了紧缩的感觉。

    似乎是前些天她与龙卿提起过去在老沈家没rou吃,根本不敢奢想这些梁rou,结果把龙卿狠狠刺激到了。之后龙卿总是带她吃好吃的,什么都要加大份,仿佛要把过去十几年缺的都补回来,结果便是沈清茗撑到了,以及吃的越来越圆的肚子。

    “来,吃馄饨,这汤汁鲜的很。”

    “好吃也不是吃这么多吧。”沈清茗吃了一个馄饨,鲜香的滋味让她眼睛有些亮,味道确乎不错,就是量太多了。

    “能吃是福,看你这么瘦,还是要多吃点。”说着,沈清茗的碗里又多了几个馄饨,龙卿把rou馅的都挑了出来,放在沈清茗碗里。

    已然有些撑的沈清茗:“……”

    “吃吧,好吃着呢。”

    龙卿自己也舀起一个纯rou馅的馄饨,这家馄饨摊子应该是有些传承的,馄饨种类多,每一个都皮薄馅大,高汤的味道鲜美非常,龙卿把馄饨和高汤一并吮进嘴里,幸福的咀嚼着,待满口鲜香带着暖意下肚,全身都舒畅了。

    沈清茗也在吃,虽然吃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但她还是很享受龙卿的体贴。龙卿见她吃不下了,便把从家里的带出来的陶罐取出来,把剩下的馄饨倒进去,准备饿了再吃,让沈清茗既无奈又无法吐槽。

    吃过了热乎的馄饨,两人的身子都暖和了不少,便一同前往南边的村落。

    这边除了她们认识的清河村,还有几个村子,同样受洪灾影响,幸得县令大力组织灾后建设,死人的数量是比较少的,如今也开荒了新地,人们正在艰难的熬战第一个灾后冬天。

    二人最先抵达了一个叫梧桐村的村子。

    这里地处黑龙镇南边,近水,距离清河村仅百里之遥,在抵达梧桐村的时候,初冬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的降临了。今年的初雪比去年更早一些,十一月末就来了,轻柔的雪绒在空中纷飞旋转,随风飘舞,落在田野上,在冒头的牧草上融化成细密的水珠。

    望着田野中刚刚冒头的牧草,十月种下去的苜蓿种子基本都发育成嫩芽,在雪水的滋润下钻出了地表,展开一簇簇嫩绿的叶子。

    牧草生命力顽强,低温和干旱不影响它们的生长,但第一年总归是紧张的,龙卿担心种子会被冻坏,发芽了又怕小苗会被积雪压垮,便有些提心吊胆。

    如今见这些土地上不再是昔日的一片黄褐,而是新生的郁青,她才心下稍安。对于视察工作,沈清茗倒秉承着一种观光旅游的态度,她喜欢和龙卿周游,这对她的阅历很有帮助,还可以看以前未见的秀丽风景。

    马车摇摇晃晃的驶入了梧桐村,初冬的景象也在这里上演,这里的人口比桃花村少很多,陇亩上可以瞧见冬耕的人们。和先前看到的村子一样,并非所有地都种上了牧草,很多还是种着冬季作物。

    二人的到来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在一片种了牧草的陇亩上,有一位黑瘦的老汉拄着锄头,远远眺望着她们这边,似乎对驶入村子的马车很好奇。

    龙卿下了车,径直往老汉那边走去,沈清茗也连忙跟上。

    “老人家,还在种地呐?”龙卿用了个比较自来熟的开场白,这也稍微解除了些许老汉的戒备心。

    初次见到坐马车的人,老汉本能的意识到对方来历怕是不俗,态度有些拘谨,但还是诚实答道:“嗯,今年县太爷推行轮耕制,大家都在种地呢。”

    “我看这一片地都种上苜蓿了,这么多地都是你的?”

    “哪里能是老仆的呀,这些地都是何老爷的,我给他家当佃农。”

    “佃农?”龙卿皱了眉:“你欠了他们钱?”

    “嗯,几年前我就是佃农了,算下来也有四个年头了。”

    “四个年头都没还清?”

    “欠的钱有些多,前些年我做了点小买卖,亏了本,把地都当出去了也还不清,何老爷借了点钱给我还上了,我便带着一家老小当佃农。”

    “老人家还有家眷?”

    “有一犬子,已然成亲,今年儿媳妇才给老朽添了个孙子呢。”

    龙卿:“……”

    沈清茗嘴角抽抽,两人都默契的没有继续那关于添丁的话题,龙卿又看向地上的牧草,问他:“老人家福泽大运,如此乐观阔达,也人丁兴旺了。对了,这些牧草种下去,可能种活?”

    “我瞧着没什么毛病,这草都是贱的,好活,种下去就无需怎么管了,水都不用怎么浇。”

    “那你们的猪牛如何养的?”

    “用粮食养,县太爷八月的时候派人来说以后养家畜一律要用粮食养,用粮食养才能养肥。”

    “是么?”龙卿轻轻笑了声。

    许是终日劳作无甚言语,那老汉渐渐的打开了话匣子,对龙卿说道:“以前祖祖辈辈养猪都是把猪圈盖在茅厕下,猪吃了人遗的屎便长大了,鸡鸭就更方便了,放着自个儿就大了,如今才发现那都是错的。我们村粮食不够,没法喂牲畜,就有官人来组织我们去山上种芋头红薯,那玩意儿长得快结的果多,用那东西喂牲畜也行。”

    “这主意好,芋头红薯可以救荒,产值也大,种在山地里无需打理就能长,长了还能喂猪了。”

    “嗯,这东西好是好,就是人吃多了会伤肠胃,种的再多也只能给猪吃。”

    “能给猪吃都不错了,这么看来县太爷在振兴你们农事这块还是很用功呢。”

    “是呀是呀。”那老汉连连点头,沈清茗眼尖的注意到,老汉的表情居然是感激的!

    “对了,你给这户人家种这么多地,还要种红薯芋头喂养猪牛的,四年都没法还清债务吗?”

    “还不清,老仆借主家的地来种,每年要给主家三成粮食,再扣除给朝廷的,我家的几口人吃饱都勉强了,现在又添了小孙子,还清的日子都不晓得在哪个角落呆着呢。”老汉自嘲的笑了笑。

    “三成?”龙卿心头咯噔了一下:“你不觉得太多吗?”

    老汉还是摇头:“主家算厚道了,像城北那边有个村子,那边的大户都是抽五成的,何老爷说幸好有他在,不然我们这些欠了钱又没有土地的人指不定走在道上都被暗棍打死了,他愿意收留我们,还给我们地种也不急催债,只需抽三成我们就能淹留于世,不然早就投胎八百回了。”

    话毕,那老汉黝黑的脸上隐约挤出了一丝弯绕的弧度,看似憨厚的笑了起来,只是他的双眼浑浊不堪,不知是长年累月的辛苦劳作还是某些道不清的东西,磨灭了他眼中的明光。

    “……那他人还是怪好的。”龙卿点点头。

    沈清茗也低着个头,老汉口中城北的那家大户,她和龙卿早在今年新年那晚就从姑娘们口中听说过了。

    “今年朝廷又实施轮耕制了,说轮耕可以增产,何老爷的地基本都轮耕了,都种上了牧草,来年何老爷还说会买一批羊回来放牧,到时卖羊和卖羊毛都是营生,收益该是比纯种地要高的,他们吃rou,我们跟着喝汤也能过的好起来。”老汉又道。

    龙卿的目光瞬时深意了起来:“他若是有良心,你们肯定能跟着分一杯羹的,就怕他没良心,像老人家口中那城北的富户一般,为富不仁,届时老人家可有打算?”

    这个问题已经非常尖锐了,那老汉浑浊的瞳孔应声瑟缩了一下,根本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也在桃花村暴露了出来,鹿场结余分红的时候就出现了这种问题,若她不把钱分给村民,村民会怎么办呢?

    老汉显然无有任何应对之法,沉吟了一会儿,只是把目光移向远方的天空:“不会的,他借地给我们种只抽三成,是个厚道的人,大家又都是姓何的,总不至于把乡亲们逼死,还是会带着我们一起富有起来的。”

    “……也是。”

    那老汉还给龙卿讲了些何老爷的仁义之举,说今年实施轮耕,可以增产又可以卖牲畜,何老爷便自己出资承包了不少土地,又叫村民帮着种,说乡亲们努力干,明年有rou吃还有羊毛衣穿。看着他在面前手舞足蹈的诉说,这场言谈彻底从交谈成了单方面的表演,这位老农在竭力向二人表面何老爷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龙卿已经猜到最后的结果基本和老汉的预期是不同的。

    “不知老人家贵姓?”

    “姓何。”

    “这村子都是姓何的?”

    “大部分是姓何的,也有一些外姓人,但不多了,现在老何家也是枝繁叶茂了,这一片随便拉一户都是姓何的,城里也遍地老乡呢。”说起何氏的辉煌老汉浑浊的双眼终于浮现了些许光彩,在这个半截埋入黄土的老男人心中,族人兴旺似乎是很值得骄傲的事,也把他们亲切的称为“老乡”,即使他此时正在被他口中的“老乡”剥削。

    “是枝繁叶茂,所以有些叶子开始偷取别的叶子的养分了。”龙卿摩挲着指上的一处薄茧。

    老汉只是讪笑,龙卿并未和他继续这个问题,又问他:“你们村有土地的人还有多少?”

    “不到一半,今年受了洪灾,很多人粮食不够就把地当出去了,估计都是只剩四五亩糊口了。”

    沈清茗听的眸子完全沉了下去,老沈家那么拮据的家境尚有十亩地,四五亩人口稍多一点就养不活了,这些人家的土地估计也捂不热了。

    “你欠你们主家多少银子?”

    老汉抬起头来,呆滞的看了眼龙卿,似乎不明白这位看起来年轻又富态的姑娘为何突然这么问,但出于下位者面对上位者的顺从,他又老老实实的回答了:“整整两吊钱。”

    “我们帮你还可好?”

    “这、这怎么行呢……”老汉顿时结巴起来,嘴里说着拒绝的话,但却忍不住的搓手。龙卿看到他的动作,也能理解:“帮你也不费事,不过我们还要问你一些问题,你得把知道的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