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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镜词(三)

    陆琢施施然到了正堂,身后跟着的是陆玴。

    一路上仆婢行礼,陆琢只管闷头往前走,统共都是陆玴喊了人起身,唯有遇见几位叔伯时才停步朝人颔首示意。

    陆琢长相肖母,容貌端正俊秀,唇角总勾着几分少年意气,有如美玉细琢,唇舌却像是浸了毒,傲慢不饶人。

    几位叔伯见陆琢眉眼倨傲轻慢,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陆琢这些小辈不清楚正堂那位的来头,他们却是多少晓得几分的,同样是天之骄子、同样被府中长辈视若拱璧,此番年节前来陆府也不是为避嫌投奔,而是出于一些考量而把女儿送至陆府好生看待,与大小姐一同送到陆府的还有万贯金银、美玉明器,以及做派十足的一列奴婢侍卫,摆明了不好惹。

    只是这话不得当着陆琢面前说,指不定这心比天高的混世魔王要干出什么混账事来。

    陆琢见过几位叔伯,便自顾自往前去了。

    二叔在游廊拐角把陆玴拦下,与他好生商议道,“看着云奴一点,正堂那位来头不小,断不可教人随意折辱。你哥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明郎,难为你了。”

    陆玴眼神闪了闪,问道:“来人可是京城贵客?”

    “不是。”

    陆二爷似有忌惮,不肯多说,但转念一想这个最是让人放心不过的侄子,明郎聪慧多智,娘胎里一颗玲珑七窍心,想必这事儿也瞒不住他太久,索性一并告知。陆二爷肃容,轻声道:“是昆仑那边的。”

    “……”

    昆仑山位于西域与河西交界,自古便是一道天然要塞,如今江山安定,上京歌舞升平、人民安居乐业,许多前尘往事早早零落成泥。

    史书不曾记载十三年前那场江湖之争,陆玴也是从父亲口中略知一二。

    那时中原各派为魁首之属所争,一派靡靡风气,人人勾心斗角、各个心怀鬼胎,好端端一座江湖竟成了小庙堂,魔教“小菩萨”借机从西域一举攻入中原,势如破竹、无人可敌。直至昆仑墟大弟子崔华畴执一柄名不见经传的长剑“不败春”摘得天下摘英会榜首,熙熙攘攘、争乱不休的江湖才算平定下来。

    江湖正道从此协同一心,以昆仑墟崔华畴为首,誓将小菩萨驱逐出中原。

    那会儿的江湖笼在小菩萨的阴翳之下,满目昏暗无光,昆仑墟、琅嬛剑阁、万杏林、大明寺……都是诸多名门世家奋起抵抗,一路上折了无数弟子、埋了许多天骄,这才从小菩萨手中挣得几分生机,有了转圜的余地。

    后来崔华畴结识天下魔道之首不夜天宫主之女段玉蛾,魔宫桀骜气盛,不愿被小菩萨约束,崔华畴巧舌如簧说动段玉蛾与之结盟,正邪携手力破小菩萨之围,历经三年将其赶回西域,魔宫手段毒辣,段玉蛾更是其中翘楚,一番手段摧残得小菩萨五十年内不敢再犯中原。

    其中多少险恶自不必多说,只是无人料到崔华畴与段玉蛾三年里渐生情愫两情相悦,郎有心妾有意,结成侠侣广告天下,直至现在也不曾听闻夫妻分心,倒也是美事一桩。

    陆二爷踌躇片刻,道:“哎,不瞒你。只是时间紧,旁的稍后再说。”

    他瞥了眼越走越远的陆琢,嘱咐陆玴:“等此事毕了,我再与你细细分说。”

    陆玴自是应下。

    再说陆琢已至正门槛前,收了玉骨扇,一撩流云长袍,缓步进了正堂。

    他存心教人出丑,不想一进门,却见了个抱琵琶半遮面的小姑娘。

    身量虽高,尚不及他胸膛处。

    流光织锦的石榴裙,看不清面容,唯觉满头鬓发如雾。发髻不曾簪其珠钗,只高高梳了个马尾垂落身后,一线红绳金铃束就,女孩怀中竖抱一把木制琵琶,随意轻拨几声。

    陆琢稍愣神的功夫,她往这边看了一眼。

    情多凤目,眼波凛凛,一双乌黑明目,光洁干净一张素面,乍看竟有些瞧不出男女,再看耳垂圆润白净,不簪珠玉,眉柳弯弯本该婉约柔情,偏生自有刀锋锐气。

    美貌是美貌,只是这美貌与陆琢先前设想的大相庭径。

    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喃喃连这支曲都会弹?”

    “是呢。”女孩将琵琶放回给一旁侍女,眉弓弯弯,“自小便学的。”

    陆琢:“……”她刚才是不是瞪了我一眼?

    陆大公子装模作样地出声:“咳。”

    老夫人这才看见姗姗来迟的大公子,忙招呼了两人坐她身边,一手轻拍那小姑娘手背,朝大孙子笑道:

    “云奴来了。这是你表妹,闺名山阿,你就是不认识也不打紧,年节后多带她出去玩玩。我想这孩子想得紧,便让他们送了喃喃在咱家住一段时日,你做哥哥的可莫要欺负人家。”

    游山阿朝他看来,温婉可亲,只管笑眯眯道:“表哥好。”

    陆琢冷笑:“呵呵,当然的。”

    他是瞧出来了,这妮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对着他祖母温顺可人,睨他一眼就是冷冰冰的,无外乎一头笑面母虎。

    倒是有些脾性,陆琢正想着怎么捉弄她,抬头就见游山阿直勾勾盯着他看,却是丝毫不加掩饰。乌丸似的眼珠沉静静的,明明只打了一面招呼就这样追着人家看,偏生正大光明好不知羞。

    陆琢从没见过这样的,往日只有他这般追着人家看,哪有人这样看他,颇有些恼怒。

    恰好陆玴也踏槛而来,被老夫人招呼坐在了兄长陆琢身旁,命人上些暖胃的茶来,她含笑看着游山阿,只道这小姑娘是看上什么了,问道:

    “喃喃在瞧什么?”

    游山阿随口回答:“看美人儿。”

    陆琢:“……”

    你干嘛呀!

    陆玴执盏的手抖了抖,“兄长皮相是不错。”

    ……好熟悉的句式。

    活像纨绔捉弄小姑娘时的那番混账话。

    陆琢捏了捏指骨,想笑又羞恼。到底是年纪轻按不下脾气,素来只有他轻浮别人,哪容得别人对他轻浮的份。

    只是还不等他发难,游山阿便起身央老夫人:“这会儿天光还亮着,时间还早。待会儿开宴难免要费力费神,祖母不如先去榻上休憩片刻,我闲不下来,让表哥带我在府中逛逛罢。”

    很生气的陆琢被带跑题:“你不许喊祖母!”

    老夫人确有此意,年岁已高,精气神都消磨尽了,只是说会话都吃力得紧,转头看了他一眼,“都是一般大的孩子,怎么就她喊不得?”转头又对游山阿和颜悦色,摸摸小姑娘发髻,“让你表哥带你去府里玩玩,好生去罢。”

    陆琢眼巴巴:“祖母——”

    陆玴咳了一声。

    老夫人只好也摸了摸陆琢的小狗脑袋,又想抬手抚摸陆玴的脑袋——被陆玴婉言拒了。便仔细嘱咐几句要好生照顾表妹莫要欺负人家,又让陆玴多看着陆琢一些,转身被侍女搀扶着回了里间休息。

    等祖母走了,陆琢瞥了游山阿一眼。

    这厮恶名在外,游山阿却一点都不怵,只笑了笑,似乎预谋已久。小姑娘生得貌美,笑起来也分外讨喜,“走罢,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