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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篇

    【前篇】

    ——天子长生,松柏长春。

    ——福若东海,寿比南山。

    正殿的钟声回荡在皇城,吭吭地鸣响。

    男孩与寥寥数名侍者站在清冷的偏殿後院,那儿是宫里贵族们的墓地,与正殿有一段距离,却依然能听见众人的欢呼。男孩抱着母亲的牌位,一动不动,他看着母亲的棺椁一点点地被下放到土里,好像把自己也埋了进去。

    在仙乐国,有个传统,人必须於死後第七日入土,否则就会成为无处可归的孤魂野鬼。男孩的母亲在七日前死了,今天正好下葬,却偏偏碰上了太子的十岁诞辰。可怜的死者,明明也是个皇亲国戚,却因为死的日子不好,葬仪十分简陋,皇室们都去庆祝太子生辰,参加葬礼的人更是少。除了男孩外全是丧助,国主与皇后也缺了席,据说是为避免给儿子沾染墓气,只赠了几盏莲花灯以表叹惋。

    「真是的,晦气死了。」

    一旁,提奠花的宫女说着悄悄话。

    「好死不死在太子殿下生辰前七日过了身,要不是这碴,我今日还能去看一看可爱的太子殿下呢。」

    「别这麽说,闵家的二女如何也是皇后的亲meimei呀。」

    「就算是皇后殿下的胞妹,但之前不是跟人跑了吗?那些市井里的男人,可不比这皇城,一个个脏得很,据说这戚氏也是染了一身子的低俗气息,回来之後就不太见人了。」

    「真惨呀,替皇后挡了箭矢,死後却连皇陵都进不去,只是葬在这偏殿的墓里。」

    「毕竟丧礼和当朝太子的生辰相冲,国师说,若是安在了皇陵,会生煞气的!」

    「唉呀,不吉利,不吉利!」

    女人们吱吱喳喳,名叫戚容的男孩却像什麽也没听见,始终都是木木地看着前方。

    他紧紧捏着手中的牌位,耳边传来的,是远方为祝贺太子所敲的钟声。

    吭吭,吭吭。

    明亮的镗音响彻仙乐的天穹,久久不散。

    那是喜庆之钟。

    正殿上,司仪们正为太子殿下祈福颂歌。

    「天子长生,松柏长春;福若东海,寿比南山!」

    「天子长生,松柏长春;福若东海,寿比南山!」

    司仪们每唱一句,前来参礼的人们也跟着喊一句。到了句尾,两声南山叠在一起,一前一後,就成了「南山南山」。

    南山南山,男孩想起了母亲生前,他们还没有搬入皇城的时候,母亲经常一边做料理一边唱歌,总是同一首。或许是由於记性差,每次唱的词还都不太一样,却有几个句子一直是重复的。男孩记得,母亲会站在微光摇曳的竹棚下,一边用她那满是瘀伤的手抚摸的自己的头,一边以些许悲伤的表情轻轻地哼。

    ——南山南山,青乌关关。

    ——此生离岸,复何返……

    复何返。

    一铲一铲,墓土逐渐覆盖在黝黑的棺椁上,直到棺椁消失不见。

    远处,司典们放起庆贺的烟花,男孩身後传来锣鼓的喧闹与人群的嘈杂,而他,他望着母亲留给自己的小小青碑,耳边彷佛又一次听见了那首歌。

    ※※※

    ——母亲是个笨拙的人。

    既糊涂,又软弱,还很爱哭,连女工也做得差劲,每次帮自己缝补衣服时,总是补得歪歪斜斜,出门买东西也经常丢三落四。好像街上女人们熟悉的活,母亲都不是很擅长。

    唯独料理。

    戚容想,母亲的厨艺确实很好。

    他们还住在平民地区时,母亲就经常下厨做菜。母亲煮的菜非常好吃,烧鸡丶蒸鱼,各种荤菜素菜,只要有食料,但凡经过母亲那双纤细的手,都能变成一桌好菜。戚容问母亲,她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母亲说是在娘家。她自小就喜欢研究各种菜谱,尝试做出好吃的食物,但娘家的长辈们似乎认为做菜是下人的事,都让她别在膳房待太久,免得熏得一身油烟,时不时还会对她指指点点。

    母亲说,老家喜欢完美的人,像姊姊那样的人。

    母亲说,除长相外,自己都和完美的姊姊不同。

    母亲说,因为感到很痛苦,於是离开了那个家。

    「所以,娘才一直没有回去吗?」

    阴暗狭窄的仓库里,母子二人窝在低低的天花板下。他们用碎石碎瓦隔开了地上的积水,用麻布封住了墙上的破洞,像是在躲避什麽凶猛野兽般,蜷缩着身体,紧紧抱着彼此。

    只有月光隐隐透进来的黑夜,幼小的戚容压着声音问。他查觉到母亲的目光沉了下去,指尖也有些颤抖,却还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是啊。娘回不去了,不能回去。娘太没用啦,干什麽都不行,会给人笑话的。」

    「但是娘,您烧的菜很完美啊。我喜欢娘做的脆皮烧rou,那些人根本不懂得品尝。」

    戚容鼓着脸颊埋怨,一个低头又躜进了母亲怀中。

    和母亲一起下厨的午後,是戚容最喜欢的时光。

    他们的厨房在屋外,只用个竹棚遮顶,距离正厅跟卧室都很远,面向着大街,因此只要在厨房待着,他们就是安全的。每到做饭的时候,母亲会拉着戚容去帮忙,久而久之,戚容也学了不少技巧,一些简单的菜色都能做出来了。晚上他们不允许上餐桌,只能捡父亲馀下的食物吃,但在厨房料理时,母子俩可以趁机偷食一些热菜。这是他们生活中难得的喜悦,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母亲会露出浅浅的微笑,母亲笑了,戚容也会跟着一起笑,那是只属於他们的小小幸福。

    然而,这种幸福不过是暂时的。

    入夜後,他那浑身酒臭的父亲又回来了。

    「臭婆娘!小贱种!滚出来迎接你们老子!」

    父亲再次带了不认识的女人回家,两个人东倒西歪地跌进家门,一看到母亲就嚷嚷着喝酒。母亲战战兢兢地把酒温了,父亲却又开始骂,说要母亲写信回家要钱,因为酒钱不够了。

    「可是……姊姊寄来的钱,之前已经给你了呀。」

    「那点破钱,怎麽够用?还得养妳这婆娘跟废物小子呢!我cao你妈!」

    酒杯摔到母亲身上的时候,戚容忍不住抬头看了父亲一眼,却被父亲发现了。

    「臭小子,你看什麽?」

    戚容害怕极了,连忙低下脑袋。

    「爹,我没有……」

    「你这贱种什麽意思?骑到你老子头上了是吧!」

    还没来得及反应,父亲的拳头就下来了,那个被父亲带来的陌生女子哇地一声尖叫,跑了出去。戚容的身体缩成一团,试图用前臂挡住父亲的手,却根本挡不下。母亲扑了过来,喊道「别打了,别打了」,父亲全然不听,反手就扇了母亲一巴掌。

    母亲她,是一个笨拙的女人。

    记着父亲爱吃的菜,给父亲擦鞋,清理父亲因宿醉而留下的呕吐物,父亲说什麽,她就做什麽,毫无保留地伺候着,总是笑脸相迎,万般讨好父亲。但是,父亲压根不在意她,会殴打她,对她恶言相向,母亲却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即使被打疼了,也不会出声。

    挨骂,挨打,这就是自己与母亲的日常。

    无论是那个男人喝醉酒的时候,赌钱输了的时候,还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父亲也经常叫他们干各种粗活。让母亲大冬天泡在冰水里几小时,就为了捞掉落的打火石。又或者,让自己去十条街开外的酒铺买酒,其中很长一段都是碎石子路,但他没有鞋,酒壶又沉,他根本扛不动,怕摔了,只能抱着酒壶在碎石路上一拖一步,到家了,往往满脚都是血。尽管如此,只要事情没合意,打火石没找着,酒的量少了些,他们还是得挨揍。被揍得多了,只要看到父亲抬手,他就害怕。

    总是逆来顺受的母亲,只有见到自己被打时,会努力地拉开暴戾的父亲。

    即使明白没有用,母亲还是不知疲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扑到自己身边。

    但是,戚容知道,其实母亲也已经伤痕累累了。

    手上,脚上,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就连衣服底下,平时看不见的地方,也有许多可怕的伤口。

    很多时候,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会像断了线的木娃娃一样,瘫坐在角落,什麽事也做不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对於这种生活,母亲也已经到极限了。

    到了极限的母亲,有时会在夜里逃跑。

    可能是因为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逃跑的隔日,母亲就会出现,总说是在邻近的小镇迷了路,但戚容晓得,母亲只是不敢回家。她太害怕父亲了,太累了,所以不想回家,而戚容是理解母亲的。

    因为,晚上的父亲,比白天时更恐怖。

    这是只有戚容才知道的秘密。

    母亲逃跑的夜晚,如果父亲在家,父亲会把他叫进房间。

    『你这个没用的狗玩意儿,只有这张脸和你那贱货老娘有点像。』

    这麽说着的父亲,会让他把身上的衣服脱了,然後开始伤害他。

    戚容很害怕,尖叫着反抗过,却狠狠挨了好几个巴掌。

    『闭嘴!不要哭!闭上你的嘴!』

    因为实在太痛了,戚容害怕得动弹不得,只能浑身僵硬着等待父亲睡着。

    戚容不敢跟母亲讲这件事,担心母亲会难过自责。平时,父亲要他干什麽他都干,他学着母亲,勉强自己尽力讨好父亲,为的就是希望父亲能待自己温柔一点。比起挨揍,他更害怕夜里父亲对自己做的事。

    有一次,母亲逃跑後,连续数天都没有回来。

    那几日,戚容天天都被父亲叫进房里,他实在受不了了。

    『拜托了,爹,我好疼,真的好疼,疼得要死了。我想睡觉,能不能让我今天睡觉。』

    他光着身子,跪着求父亲,父亲却一脚将他踹倒,他趴在地上,不断地抽泣。

    戚容并不恨逃跑的母亲。

    虽然他很想母亲,会一个人偷偷抱着母亲留下的衣服思念,但若母亲就这麽离开父亲,或许就不用受苦了。如此的话,果然还是跑远一点,别回来的好。

    ——然而,他那笨到天真的母亲,竟然连逃跑都不会。

    消失了十日後的清晨,母亲出现了。

    那时戚容正在家後方的小溪洗裤子。他的裤子沾染了一片暗红色的血渍,无如何也洗不乾净,洗得两臂都发麻了,那块污渍却依然那麽显眼。他就那样蹲在溪边搓了很久,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抖得抓不住洗涤的衣物,视线也模模糊糊地,眼泪掉个不停。

    抬手擦眼泪时,戚容看到母亲正在小溪对面望着自己。

    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将裤子藏到身後,母亲却已经跨到自己身边。她的脸色煞白,似乎既震惊又悲痛。戚容想跟母亲说自己没事,却只脱口了「娘,我……」,便哽住了。

    母亲也没等他讲完,伸手就将他抱进怀里。

    一边紧紧地抱住,一边说着「对不起」丶「对不起」。

    听着母亲不断重复的声音,戚容想母亲一定也和自己一样,明明很痛苦,却不知道如何从父亲身边离开。

    那一次,是母亲最後一次逃跑。

    父亲常常对他说,自己和母亲是他的所有物。

    母子俩仗仰着他,而他是一家之主,是他们的支配者,因此想对他们干什麽就干什麽。可以随意打骂,只要他还是他们的父亲与丈夫,这层关系就不会改变,直到他们咽气,烂在土里。

    年幼的戚容听得一楞一楞的,他不是很懂这些道理,但他知道,自己或许永远也摆脱不了父亲了。

    而这一切的转捩,是在那一日。

    那日,其实也与往日并无不同。

    母亲虽然平时就不算伶俐,但为避免惹父亲生气,做事时总是很小心。不久前,父亲拿木裩打了母亲的手臂。戚容看到母亲的手整只胀红,甚至有些发紫,或许是因为太痛了,母亲才会在端汤时,不小心将汤撒了些在地上。

    这原本也是小事,父亲平时骂一骂就过了。但那天,父亲似乎在赌场输了很多钱,心情特别不好,见到母亲犯错,更是怒气冲天。他让母亲跪在门边好几个时辰,不让母亲起身,如此还不够,甚至拿起一锅烧滚的水往母亲身上浇下去,浇完之後又猛扇巴掌,母亲疼得哀哀大叫,戚容从没听过母亲叫得这麽大声。

    「臭小子,你干什麽?」

    转眼间,他就挡在了母亲与父亲之间。

    「爹……您丶您能不能别打了。」

    戚容虽然很害怕,吓得不断地哆嗦,却没有挪开脚步。不知怎麽的,他看着母亲跌在地上起不来的样子,便觉得自己绝不可让父亲过去。

    父亲见他站着不退开,一个耳刮子挥下来。

    「干你屁事!给我滚!」

    「……不滚。」

    「混蛋说什麽!」

    父亲又抱着他的头猛打,打得他晕晕乎乎的,耳边嗡嗡地响。

    「让不让!」

    「不让!」

    「臭小子!」

    戚容闭着眼睛道,豁出去了。

    「我不让!不让不让就不让!」

    这父亲从未见过儿子这般忤逆,有些愣住了,稍晃了几瞬,那份惊讶又变本加厉地转为怒意,也不管妻子如何了,揪着儿子就是一顿教训。戚容被打得挨在角落,原本还会大叫几声,到後面也不叫了,只发得出呜呜的声音。至於更之後如何,其实戚容也不清楚,他只感觉重重的拳头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身上,父亲辱骂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接着就什麽也不晓得了。戚容再醒来时,他就躺在附近医馆的榻上,母亲伏在自己床边,满面泪痕。

    後来他才知道,当晚,自己几乎被父亲打死,还是附近的邻居听到动静,怕闹了人命,勘勘前来劝阻,才没出大事。

    那一晚後,母亲的态度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她变得更加安静,顺从,小心翼翼,就连做饭的时候,也不再让戚容过去帮忙了,甚至会把戚容赶出厨房。母子二人吃饭的地方又回到了昏暗的仓库,母亲会额外为戚容盛一点菜,叫他趁父亲喝酒时安静地吃完。

    某天下午,戚容偷偷在墙边瞧着母亲下厨的模样。他清楚地看到母亲往父亲的饭里加了什麽东西。那是一颗黑乎乎的圆形果实,戚容觉得自己见过它。是了,它是长在自家後山的果子,每到秋冬结出,果实黝黑浑圆,大约一个拇指大,总挂了满满一树,却没有人摘。记得有次自己饿极了,想吃那果子充饥,却被母亲拦下,母亲异常郑重地告诉他,无论再怎麽饿,绝不可食入那黑色的果子。

    ——母亲,为什麽要在父亲的饭里放那种果实呢?

    戚容不知道原因,但是他决定了,要把这件事情永远藏在心里,不跟任何人说。

    接下来的日子,父亲的身体好像一天比一天差了。

    他越来越虚弱,昼夜都在睡觉,经常咳嗽,虽然还是会喝酒,却已经很少外出了,酒都是让母亲买回来的,入了冬後,甚至连吃饭都不太离开房间。

    父亲死时,屋外正下着大雪。

    那日,母亲说要去买药,却整天没有回来。躺在床上的父亲似乎很痛苦,不停地翻腾,身体发着高热。他说想喝水,要戚容拿水给他,向来不敢违背父亲的戚容却没动,他就那样木桩似的站在一边,看着父亲在床上挣扎。

    「你这王八羔子,不是说让你拿水吗?……妈的,老子白养你了,妈的,这个畜生……」

    父亲没有力气起身,只能张嘴骂个不停。

    到了晚上,母亲还是没有回来,父亲的骂声越来越小了,到最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以及「好渴啊」丶「好渴啊」的喃喃,而戚容仍然讷讷地杵在一旁。

    ——得帮父亲拿水才行。

    尽管心中这样想,但不知为何,身体却没有行动。看着父亲因痛苦而扭曲的脸,戚容转过身,径直走出了房间,躺到了自己仓库里的草榻上。

    一整晚,都能听见从父亲卧室传来的哀号。戚容不想听那哀号,便将薄被紧紧摀住自己的脑袋,捂得透不过气了也不掀开。一边捂着,一边闭着眼睛,嘴里小声地唱着母亲锺爱的那首歌。

    「……南山南山,青乌关关……」

    ——去死吧……

    「……此生离岸,复何返……」

    ——快点去死吧。

    早晨,山莺啼鸣的时候,母亲回来了。

    冬日的阳光洒在竹窗上,戚容跟着母亲,再一次进到父亲异常安静的卧室时,父亲已经咽了气。横卧在床上,睁着眼,像是还在注视着他们。

    戚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母亲平静地走到父亲榻前,将父亲的双目合了起来,接着转过身,用力抱住自己。

    外头的雪花如同散落的光尘,在微曦之中闪着白光,像是燃烧过後的灰烬,一点点地降落到地面。

    母亲说,他们自由了。

    ※※※

    三日後,戚容的父亲以非常简单的方式下葬了。

    留在那个家里的东西很少,母子俩迅速地准备後,便踏上了旅程。

    戚容被母亲带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那儿哪里都闪闪发亮,四处都是漂亮的壁画跟装饰,人们一个个都穿着华丽的衣裳,吃着丰盛又五彩缤纷的饭菜。戚容很开心,他们终於不用再害怕父亲的拳头了,也不用再担心会冻死在冬天的暴雪里。但是,对於这个亮晶晶的城池,戚容却也不称不上非常喜欢。

    因为,自从搬来这儿後,他的母亲便一直闷闷不乐。

    明明已经离开父亲了,明明已经不用再过着辛苦的生活,还有属於他们俩人的大房间跟大院子,可不知为何,母亲似乎并不开心。

    戚容想,以前母亲只有做料理时会露出微笑,现在他们的三餐都由人做好了端上来,是因为不用下厨了,所以母亲才不再笑了吗?被父亲泼滚水的那次,沸水灼伤了母亲的皮肤,因此母亲半侧的脸有着一片暗红的伤疤。是因为那伤疤,母亲去到外面时,才总是低着头,不敢和人说话吗?

    戚容不禁觉得,母亲真是笨哪,就算有了那道疤,母亲还是很漂亮呀。

    但是,外头的许多人似乎都不这麽认为。戚容经常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自己的母亲,说母亲「不乾净」。中秋时,母亲难得出来赏月,却被人当面这般嫌弃,戚容气不过,对那几个人大喊。

    「你们是谁?凭什麽说我娘?你们说我娘不乾净,你们他妈又是什麽玩意儿!我娘很乾净的,娘做的糖糕是全天下最好吃的!」

    戚容自小与父亲生活在一块儿,又在市井中长大,那些低俗的话语之他来说就是日常,见了母亲被当众羞辱,更是气得眼眶发红。

    周遭人听了,只是啧啧地摇头晃脑。

    「瞧这孩子没教养的,果真是与贱民一路。你母亲坏了原本订好的亲事,那也就罢了。自作下贱入了民间,这不污了我们殿前的金毯吗?况且,听说那偷跑的侍卫,根本成日也不工作,哪来的钱养家活口?我看她为了挣钱,怕也是干了不少污秽的勾当吧。」

    「谁贱?你才贱呢!你懂什麽,我娘她才不是那种人!」

    戚容年纪还小,自然是不明白那些大人们的话外之意。尽管不明白,却也能感受到其中恶意,加上又听到他们说母亲下贱,正要发作时,感觉手边被什麽东西一拉。

    他回过头,是母亲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容儿。」

    「娘,为什麽不让我讲,他们这般……」

    但是,母亲什麽也没说,只是对他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看到母亲这样,戚容便安静了下来,转头紧紧抱住母亲。那夥人见了,故意跟着不说话,对着母子俩嘻嘻哈哈地笑,远处的仆从们看到了,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戚容不明白,为什麽在这皇城中,他与母亲就像异类,总是格格不入。

    由於外人眼光,戚容的母亲平时足不出户,但她还是时常鼓励自己的儿子多去和同龄的孩子来往。只不过,贵族中不论大人小孩,多数都对他们母子心怀鄙夷,因此即使去到了外面,也根本没人愿意和戚容一起玩耍。只要戚容一靠近,其他孩子们便会像是闻到恶臭之物般,捏着鼻子跑开。虽然,自从太苍山上放灯那次,太子训斥了众人欺悔戚容的行为後,大夥儿便不再明着对戚容动手动脚,但那至多也是太子在时。其馀时候,没人盯着,依然是想干什麽干什麽。

    他们会向戚容丢东西,故意绊倒他,嘲弄他,将他的纸鸢砸烂,戚容总是带着一身大大小小的伤。

    这些伤说严重不严重,比起跟父亲一起住的那段时间,也算不上什麽,因此戚容不愿跟他母亲说,怕心情本就不好的母亲知道後会更加低落。每次回到家,他会假装没事,夸大其辞地向母亲吹嘘一番自己的经历。

    「娘,今天我可厉害了!爬了一颗好高的树,虽然没摘到树顶的果子,但是是爬得最高的那个!」

    「娘,我今天玩了鞠球,那帮傻子通通都玩不过我!」

    「娘丶娘,我跟您说,今天也——」

    以前,父亲还在时,戚容就时常这样。为了让母亲打起精神,他会趁父亲外出,对着像是木偶般瘫坐在角落的母亲夸夸其谈。戚容形容得绘声绘影,但他的母亲对他最为了解,怎会不知道儿子在外头总是受人欺负,那些夸耀也并非真实。

    有次,戚容从外面回来,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却和母亲说是自个儿摔的。当晚睡前,戚容模模糊糊地看到母亲在床头拭泪,他以为母亲是寂寞了。

    ——因为自己时常在外面,母亲独自一人,一定很孤单吧。

    戚容这样认定了,隔日便和他母亲说。

    「娘,我不会再乱跑了,会一直陪在您身边,娘不用担心。」

    此话一出,戚容便觉得母亲的表情更悲伤了,他不明所以,但下一瞬又被母亲给一把抱住。

    母亲的怀抱很温暖,就像以往那样,可以将他厌恶的,他害怕的,会伤害自己的事物全都赶走。戚容忽然觉得,外头那些家伙如何都无所谓了,世界上处处都是坏人与混蛋,但母亲在自己身边,这就足够了。

    然而,世间万般,总是诸行无常。

    戚氏母子来到皇城的第二年,仙乐国宴。

    国宴,按照传统,所有皇室都必须参加。戚容的母亲不外出见人,却也只有国宴时必须出席。至於戚容,则是和其他侍奉主子的小辈们一起,待在後方的观台。

    戚容垫脚眺向人群,看见母亲就在最前面,在国主丶皇后与太子的身边,缩着身子,安安静静地坐着。因为国宴是开放朝臣百姓参礼的,为了体面,母亲半张脸戴着一片薄纱,用来遮掩脸上的伤疤。戚容发现母亲也在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自己。他原地跳了眺,又挥了挥手,母亲便看向了他,对到眼的时候,二人相视而笑。

    国宴平平无奇地举行着,到了尾末,国主正准备向众人宣布礼成时,大门的侍卫却忽然大喊。

    「有人闯入!」

    一串兵器相接声骤起。参礼者们看见士兵们忽然涌现,各个脸色紧张,纷纷起身推搡了起来。几个面目不清的黑衣人从门口一跃而出,趁着人多混乱,竟直直朝国主皇后所在的礼台奔去。

    「快来人!拿下那贼人!」

    戚容在数十尺开外的观台,只见周遭一阵兵荒马乱,不知发生了何事。再往前看,便看到一黑衣人朝着正前方的礼台拉弓。

    「是皇后!贼人的目标是皇后!」

    有人大喊。紧跟在後方的侍卫伸手想拉人,却已经来不及了。箭矢从弦上放出,不偏不倚地射向皇后所在的位置。而皇后还在张望着有没有参礼的民众受伤,根本没留意箭袭,这时她身边的太子一蹬脚跳到前方。眼看那箭就要刺中太子,戚容便见距离皇后最近的母亲一把推开了太子,自己挡在了皇后之前,身体被一支长箭贯穿。

    「娘!」

    戚容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冰凉了,大声尖叫了起来。国宴上突发暴乱,众人惊慌四窜,都想向外冲,唯有戚容这小孩儿逆着人潮往前挤。他太矮了,什麽也看不见,只能拚了命地朝一个方向躜。好不容易冲破了人群,手脚颤抖地爬上礼台,底下那被侍卫制住的刺客竟一把挣脱了,迅速又朝皇后射出一箭。一旁的太子这回手一伸,将箭拦下了,箭矢却也深深刺入太子的手臂。

    蓄意谋命,又射伤了小太子,罪无可赦,侍卫们不再以压制为主,反手一剑斩了刺客脑袋。

    见太子受伤,大夥儿纷纷上前查看太子伤势,只有戚容跑到了他昏迷的母亲身边。

    看着母亲脸色惨白,胸腹上被箭刺穿的伤口血流不止,戚容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来人啊!我娘受伤了!你们快来帮帮她!」

    他叫道。但众人还聚集在皇后太子那儿,场面嘈杂,根本无人在意他一个小儿的声音。

    戚容只能抱着倒在地上的母亲,一边撕心裂肺地大喊。

    「我娘受伤了!我娘她受伤了!」

    「你们快来啊,救救我娘,救救我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