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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场惊魂(下)

    “嗒嗒”,拐杖敲了两下石阶,成舒拨开荒草,拾级而上,颓败的庞大建筑群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渺小:“不一定进得去,你等一下我,好吗?”

    她感觉身后一下空了,那束手电筒的光也转移到前面,照亮了庙宇斑驳的红色窗棱,看来是荒废有些年头了,所有的木架构都已开裂。

    嬴洛壮胆向身后看了一眼,快一人高的荒草将他们与外界分割开来。她当然不肯独处,她飞快地跳上三层石阶,和建筑物贴在一起,和香港人也贴在一起。

    香港人正尝试挨个去推面前的中式长方形门,可门锁得严严实实。

    他们扒着窗子,想透过玻璃看看殿内的情况,谁知仔细一瞧,玻璃全被报纸糊满了,只能看到上面模糊的旧闻。

    “喂——你们找到什么了吗?”对讲机亮起红光,宋玉的声音在风里断断续续:“保安好像去警局做笔录了,我们可以放心找……”

    两人应了一声,开始冒着风,准备围绕建筑走一圈。乌雀环飞,叫声凄厉,两人心里隐隐不安,不自觉靠近了些,几乎要胳膊贴着胳膊,手腕贴着手腕。

    水库风大,吹动成舒那条改成马尾的辫子四散纷飞。拐杖的橡胶底嘟嘟敲着地面,他看了一眼腕表的时间,不自觉走快了,着急地穿过丛丛荒草,去推每一扇门,门却纹丝不动。

    气温越来越低,他觉得腿像锈蚀殆尽的栏杆,靠止痛药勉强止住疼的肠胃也让他精疲力尽,不由地灰心丧气——漫无目的地找,要到什么时候!

    “这扇门虚掩着!”嬴洛困得哈欠连天,但天实在太冷,她又好奇,又不忍看他一个人活动,于是也强打起精神陪他一起找。

    她跑得快些,因而重新回到起点附近,发现了那扇最初没有被察觉到的,藏在一处厚墙体转角内的,虚掩的红色小门。

    嬴洛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借着成舒手电筒的光,顺着那道门缝向里面看去——一尊白色的,穿红带绿的瓷观音,正低眉敛目,似笑非笑,那双半闭着的眼睛,诡异地盯着她。

    “啊!”

    嬴洛脑袋一片空白,返身就跑,没出三步,狠狠撞上一坨柔软的东西——

    东西也叫了一声,向后倒去,她也被连带着失去重心,两人一齐滚到石阶下。

    “扑棱棱——”一群蝙蝠的影子从头顶飞过,带去一阵腥臭的气息。

    成舒后背着地,压倒了一片草,那些小芒刺扎得他裸露的脖颈一阵奇痒。痒还没消散,腿疼就翻上来,自己那条右腿几乎失去了知觉……不会又断了一次吧……

    “对不起!”嬴洛摔懵了,迅速从香港人身上爬起来,一个劲儿地道歉:“你还好吗?”

    “我起不来,麻烦你……拉我一下。”成舒扭过脸,向她伸出手。

    嬴洛先去帮他捡了拐杖,又扶他起来,把拐杖交还到他手里。

    “摔到哪儿了没?”她缓过来,手掌传来一阵磨砂感的刺痛,她吹了几口气,再次向香港人道歉。

    成舒摇摇头,眼睛也不看她,态度颇为冷淡:“没事,我们去找吧。”

    他生气了?也是……自己这么高,这么重,摔到身上一定很疼……何况他腿上还有旧伤……

    “你摔疼了吗?”她愧疚纠结之际,成舒突然发问:“要不要紧?是我没接住你。”

    “没事!”她的坏心情几乎一扫而空,甚至对他又多了几分好感:“是我没站稳!”

    成舒盘算着能不能直接破门而入,他撑着拐杖,再次走上台阶,去使劲儿推那扇门,一手在胸口猛画十字架,一边默念“阿门”。

    观音像依旧死死盯着他,门却纹丝不动。细看下去,他才发现一条铁棍被焊死在门后,这本来就是个死门。

    他失望地骂了一句,走下台阶,打赏去草丛里找找。

    嬴洛心里愧疚,正打算将功补过,于是她悄悄打开手机电筒,顺着廊柱向上照去,猛然发现这座建筑的正中央,正挂了一个牌匾——摩天殿。

    而廊柱下方的门板边,摆了一只木做的梯子,正好够到牌匾的高度。

    “你们说要找摩天轮?”她的困倦一扫而空。

    发问,得到确认后,嬴洛赶时间似的,手脚并用向上爬去:“这里有个摩天殿……我去看看!”

    成舒拄着拐杖,一瘸一拐跑过来,赶紧扶住梯子:“你小心!”

    木梯子毛毛躁躁的,上面有许多倒刺和钉子,她刚刚双手着地,已经擦破了皮肤,这下更要小心避开那些东西。

    夜风刮过脖颈,扰动后脑的神经,嬴洛眼睛有点花,急忙眨了几下眼睛,视线反而更模糊了,胸口泛起一阵恶心。

    糟糕……偏头痛怕是要来了……

    “你还好吗!”香港人在下面叫她:“先下来!”

    她不敢向下看,强忍着恶心,一手扒住飞檐站稳,另一只手颤抖着去给手机开机,手机电筒亮起,挂满蛛网,鸟窝成片的牌匾后,支架密布。其中一根支架虽然锈蚀,却没有落灰,支架的尽头,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什么东西。

    高处冷风呼啸,嬴洛感觉耳朵快要冻得失去听觉,她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脚下一滑,差点踩空。头越来越沉,她努力拽住屋檐,侧着身子,向支架的末端伸手——抓到了!

    来不及多想,她将那个笔一样的东西,放进口袋,以最快的速度下梯子,每走一步,头都好像要随着脚步掉下来。

    三步,两步,离地面还有一级的时候,她直接跳下来,蹲到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东西递给香港人。

    她恨自己大晚上跟着这帮人跑过来,受了风犯偏头痛,荒郊野岭的,还得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回宿舍。

    “是头痛吗?”香港人接过她的东西,兴奋地用对讲机和宋玉说了几句粤语,立刻搀扶她起来。

    冷风一刀刀劈着她的后脖颈,她感受到那人手臂的温暖,点点头,想钻到他臂弯里取暖。

    突然,什么东西帮她挡住了刀锋。她好受了些,眯着眼睛看去,成舒脱下外套,在她脑袋上围了一圈,皱皱巴巴地说:“我没吐到这上面。”

    她想起圆圆给她的口罩,撕开塑料包装纸戴好,又将口罩拉到额头上,这才觉得眼睛能睁开了。

    眼见成舒正冻得打寒颤,她心里又感动又愧疚,连忙将那件外套递过去:“别再感冒了。”

    “你真没事吗?”香港人问:“要不还是……”

    “快点放我回去,比什么都强!”她觉得这次冒险居然还有点趣味。

    水汽凝结在草叶上,两人拨开草叶往回走,远远的,一高一矮两个黑黑的人影已经在路的尽头等他们。

    “居然被你找到了!”宋玉接过来那只笔,迫不及按开机键,一阵兹拉兹拉的电流声涌过,夹杂着几个模糊的字:

    我在公安有……

    笔身处黄灯亮起,声音戛然而止——录音笔没电了。

    “是,是嬴同学找到的。”成舒按捺下内心的激动,用拐杖戳了宋玉一下,有些语无伦次:“上车再说,上车再说。”

    宋玉愣了片刻,把录音笔小心放到双肩包最内层,向嬴洛投去感激的眼神:“小嬴,谢谢你!你……还好吗?”

    嬴洛头疼得恨不得立刻死掉,假笑着应了一句:“没事,解决了就好。”

    什么东西?一阵强光扫来,嬴洛脑袋后面像挨了一棒槌,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汪——呜——汪!”

    “干什么的!”穿制服的保安从小屋里钻出来,冲着光源大喊。

    “开门,警察!”强光中探出一个脑袋。

    游乐场的正门“哗啦”一声缓缓打开,强光中,一辆依维柯车停进来,车门开动,上下来几个人,牵着两条兴奋到哆嗦的狗。

    “快跑!你们跑前面!别急着出林子!别回头!”

    宋玉瞬间明白过来,推了一把圆圆。

    “汪汪!”保安的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放出来,四腿生风。

    “阿洛,走!”圆圆拉着嬴洛,两条腿像上了发条一样,一溜烟钻进林子。

    宋玉回看了一眼扑过来的便衣警察,拽起成舒,背着包,没命地往那片树林跑。他该把证据放到圆圆身上的,不行,不能连累圆圆……

    成舒腿疼得几乎跑不动,多亏宋玉拉着他,才勉强甩开追逐者一段距离。

    妈的,怎么又让他们找到了……还有几十米就能进林子了……进了林子后,应该就……

    “彭!”

    一声闷响在身后炸开,白色烟雾瞬间弥漫开来——是催泪弹的味道,今年暑假,宋玉曾在香港街头闻到过。

    眼睛不受控制地刺痛流泪,胸口像被什么锤了一拳,令人作呕的味道猛地冲进鼻腔……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绊了一跤,仰面摔在地上。

    草尖划破了他的面皮,一股温热腥咸的液体从鼻腔涌出,眼前雾蒙蒙一片,眼镜在落地的那一刻就不知所踪,耳边尽是头晕带来的嗡嗡轰鸣。

    胃像被几片生姜擦过一样火辣辣得疼,他高度近视,没了眼镜,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尽量蜷缩起来,不让自己吸入更多的气体。

    “阿玉!你系边啊!(你在哪儿?),松手!”成舒在叫他,声音闷闷的,看起来像遇到了麻烦……

    他刚想挣扎起身,只听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只铁箍似的手,强硬地把他按在地上,他吃了一口大泥,眼睛止不住地流泪,鼻子也几乎不能呼气。

    背包从身上被剥离开来,他满背的汗一下子暴露在风里,冷得他打了个冷颤。

    不能让他们抢走……宋玉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翻身过来,踹了那人一脚,夺过书包,跌跌撞撞往旁边跑。

    几秒钟后,背包再次被扯住,那人再也不客气,兜头兜面给了他一拳,他痛得无法还击,任由那人将他掀翻在地,双手伸进他口袋来回摸索,也只能骂不绝口。

    “别碰他!”

    “啊——”

    “你这是袭警!”

    拘押他的人发出一声惨叫,他被一个人拉起来,白雾渐渐散开,他看见成舒头发散了,羽绒服也撕破了,正撑着拐杖挡在他面前,一手拿着防狼电棍,和不远处一堆模糊的人影僵持。

    成舒的前方,躺着一个口吐白沫的人,正蚂蚱一样抖着腿,看来像失去了意识。

    “不许动他!”成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就要录视频:“有本事你们抓我,也开车撞死我!”

    警察们铁桶一样站着,沉默如金钟罩。几秒钟后,那团迷糊的影子像统一收到了指令,细细簌簌地开始活动,其中两个人上前,将自己的同伴扶回去,慢慢转身,手电筒的强光也打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宋玉什么也看不清,只想拿回那份证据,上访了快十年,这是离证据最近的一次,明明都到手了,怎么录音笔就没电了,怎么就又被他们赶上了!

    他跌跌撞撞向警察冲过去:“还给我!把东西还给我!”

    “阿玉!你冷静!”成舒上手拉住他,却被他拽倒,重重摔在地上。

    宋玉被扯了一下,脑海中的理智一点点回笼,直直地立在原地。他俯下身,扶成舒起来,夜风里,他抬头看看天,月光从林子的树叶闲洒下来,冰冷如霜。

    那堆模糊的影子里,一个警察突然回头,木桩似的站在那儿。半晌后,木桩里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宋玉,你不要毁了自己的前途。”

    “前途?我的前途都被你们毁了!”他疯了似的大叫大嚷:“屈老师的,成叔叔的,我们一家的……都被你们毁了!”

    “阿玉!”成舒拦在他面前:“不值得!”

    警察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转过身去,快步跟上小队,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林间。

    宋玉悲哀地看着眼前这个亲如兄弟的好友,悲哀地想他的身世,想他那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的腿。

    他最终没忍住,抹了一把鼻血,对着那片早已空荡荡的林子,声嘶力竭地喊:“cao你妈!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