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dsm小说 - 同人小说 - 【姬祁】珠玉在侧在线阅读 - 西飞雁

西飞雁

    仅仅一夜过去,李忘生便发现,一见谢云流就炸毛的小师弟,仿佛转眼之间变得温驯稳重起来。这几日,祁进每天早早来到老君宫,认认真真地观摩谢云流练剑,也不再冲着自己的大师兄扭头撇嘴,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甚至傍晚晚课结束,被凌雪阁押回思过崖前,他同师兄师姐们道别,也不忘了谢云流。

    谢云流冲击不小,神色古怪地目送他走远,狐疑道:“这小子有什么阴谋,是不是想暗杀我?”

    李忘生自是欣慰不已,当没听见。

    师姐于睿小祁进三岁,过了生辰,正好到开蒙的年纪,便央着师父允她搬观微阁的书回来看。纯阳子膝下只她一位女冠,最是疼爱,独居在天街比师兄弟们都敞亮的院落中,卧房里堆得最多的不是水粉首饰花衣裳,而是一摞摞画册书卷。

    课余的时间里,于睿最爱读书,慧捷善思,见识远非同龄人所能及,很难同师兄弟们玩到一处。见小师弟也常常落单,她便主动担任起照顾师弟的责任,闲暇之余常拉他陪自己“看”书——将话本平摊在膝盖上,指尖一字一句地摁着,念书上的故事。

    说是看书,然而祁进平日里并无阅读的习惯,诵经全凭听力记忆,大字不识半个,目下只能局促地在桌边并腿坐着,双眼在薄薄纸页上飞速扫过,努力倾听师姐的诵读声。

    他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听师姐口中一个个荒诞离奇的故事。

    天街,比他和母亲居住的思过崖温暖,热闹,路也好走,连空气中吹拂的风都更和煦些。和煦的风里有师姐和煦的嗓音,他殷羡于睿的博学广识,羞惭自己的浅陋无知,一声声“师姐”喊得情真意切。

    于睿难得遇到年纪相仿的玩伴,性格又好,恨不得将自己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有一次还念着书,正好出远门的谢云流回山,给她捎来一盒胭脂,一朵珠花。

    “师弟,你来。”

    她将一头雾水的祁进推到镜子前,执了篦子,梳理长发,将那枚珠花斜斜戴在他鬓边;又捻了好些胭脂,涂抹在他眼窝。

    谢云流惯来爱捉弄人,非但不阻止她,反而被祁进这副尊容逗得前仰后合。于睿瞧瞧他,又瞧瞧镜子,也眉开眼笑地乐了。

    “多漂亮。”显然对自己的作品极为满意,她左看右看,惋惜道,“若你是个小师妹,就可以……”

    就可以什么?

    祁进竖起耳朵,期盼师姐再说下去。他被谢云流笑得有些难堪,但于睿也在笑,还夸他好看,于是他便顺从地坐在原地,任由唇边被抿上绯色的口脂。

    这个年纪的漂亮孩子,多多少少有些性别朦胧的美。祁进又随母相,垂首时眼眸被长长的睫羽削了些锋芒,愈发显得镜中人面如好女,雌雄莫辨。

    于睿想要一个小师妹,那他就做她的小师妹。

    祁进日渐活泼起来,不再同往日那般寡言,似乎已完全融入群体中。每天除了练剑,他还向于睿借来少字的画本,回家认真翻阅,试图认一些简单字词。

    这种勤奋本应得到来自母亲的嘉许,而宜安始终神色淡淡,未有喜色。她靠坐在病榻上,看祁进每天抱着书册进进出出,稚嫩手指在那些简单的文字上来回描摹,心中的忧虑与不安与日俱增——她难以预料这种过度的执着与聪慧加身,于一个懵懂的孩童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宜安年轻时好书箴、工丹青,往日常题诗作画,却从不教授祁进半点;非是她忘事,而是因着某些不言而喻的缘由,皇座上那位虽准许祁进学道习武,却不允他同寻常孩童那般看书习字。

    一个体内流淌着天家血脉的宗室子,唯有胸无点墨、出家入道,才彻底绝无可能威胁到宫中那位罢?

    九岁孩童尚且稚嫩的手,可握起沉重剑柄,可将师父传授的剑法演练得像模像样,却难以提笔誊写自己的姓名,更遑论那些精深妙奥的兵书策论。

    于是纯阳子为他寻来更多剑谱,授他更快更精深的武学。

    许是警示,许是补偿,聊以宽慰。

    每日早课归来,祁进收拾完家务,也会陪病卧在床的母亲坐坐,讲讲画本里看到的有趣故事。

    随着祁进一天天长大,不知何时,母子二人已调换了关照者与被关照者的角色,现在轮到小小年纪的他承担起照顾母亲的重任,cao心柴米油盐的诸多琐事。

    在祁进模糊的记忆中,宜安向来体虚多疾,常常卧病在床,一直是副病恹恹的模样。尤其在入夏后,病情突然来势汹汹,她倒下后就再没有起来,成日昏睡不进米水,很快瘦得形销骨立。

    纯阳宫请的大夫来过几次,皆道夫人年轻时生育不顺,被病痛掏空了底子,又心虑过重、难得将养,至今日积劳成疾。这病不好根治,须择清净安定处慢慢调理,否则这一生都难见好。

    思过崖死寂阴冷,幽禁生涯不见天日,没病也得闷出病来,实在不是什么养人的好地方。纯阳子一直惦记着此事,吩咐弟子李忘生来到思过崖,请宜安母子迁至天街一带居住。

    出乎他意料的是,宜安听年轻的道长陈述完来意,静默半晌,拒绝了纯阳宫的好意。

    “未亡之身,不敢叨扰。”

    李忘生遗憾道别,祁进将师兄送出柴扉,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宜安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又睡不好,仿佛稍大些的声响就会将她击碎,思过崖总是安安静静,正适合她。

    尽管来自外界的援助十分有限,祁进并未气馁,索性把自己的卧房搬到母亲隔壁,耗费更多时间精力去照顾她。

    母子二人的卧房仅仅隔了一堵粉墙,夜里宜安常做噩梦,从梦中大哭大叫着惊醒,祁进一听见响动就跑去隔壁看她。

    “母亲做了噩梦,现在冷不冷,要不要加层毛毯?想不想先喝点水?”

    他说这话时,将舀着温水的调羹递到宜安嘴边,能直观地察觉到她干涩的嗓音和微颤的口唇。房中常年挂着挡风的帷幔,燃着熏炉,她的十指却像在窗外雪风里浸过那样寒冷。

    起初祁进只以为这是母亲被病痛折磨得太久,体虚荏弱之故,直到很久以后也有人这样细细抚摸过他寒冰也似的手,道出相似的困惑,他这才恍然大悟——十岁以前的自己,对人世间的痛苦尚缺乏应有的通透。

    毕竟孩童天性,如同笼中翠鸟不知疲倦地向往囚牢外的自由,祁进在没有练剑没有也没有被家务与琐事填充的下午,偶尔也会猜想:在华山层峦叠嶂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下,他和母亲是为什么停驻在这个地方?

    他常常独自爬到梅林中最高的老梅树上,眺望远处群山,像极了一道单薄寂静的影子。

    每天早课过后,师姐于睿总是缠着师父,她那颗小脑袋里有问不完的问题,而纯阳子也会耐心解答。祁进怀揣着自己的问题,翻来覆去地思索,几次走到师父身边,开口又将话语咽回肚子里。

    小孩子没有什么秘密能瞒过纯阳子的眼睛,很快他就注意到了自己心事重重的小徒弟,问他因何事忧愁。

    但祁进只是摇摇头,将自己的困惑藏了起来。

    像怀揣一枚扎手的生栗,他想到母亲总也不愿离开思过崖,也严令自己不可下山去——这或许涉及到成人世界里什么很难以启齿的秘密——被栗子毛刺扎得掌心有些疼痛了,但在众人面前说出口就是孩子气,不合时宜。

    那些蒙面人,凌雪阁刺客,像看守犯人一样盯着他和母亲,称呼他们为“殿下”,态度恭谨,眼底却只有无限的冷漠与轻蔑。祁进有些糊涂,若母亲真是什么尊贵的身份,合该锦衣玉食,又怎会久病不治,在这荒僻乡间强捱着受苦呢?

    个中肯綮,他很难不联想到自己。

    关于自己的身世,似真似假的闲言碎语,祁进或多或少在纯阳宫中听过;而那些凌雪阁刺客们,亦漫不经心、语焉不详地谈论着,只言片语也曾飘进他耳朵。

    他们谈论九年前,储君祁归璨如何庸碌无能失却帝心,乃至大逆不道领兵逼宫,最终被当今天子、曾经的肃王祁归熜一箭射死于崇文殿前;太子妃白氏彼时已怀有身孕,畏罪自缢,临终前在寝殿燃起大火,一应东宫旧人尽数坐诛,不留活口。那个浓烈猩红的夜晚,东宫是怎样一座人间地狱,血流没足;那些手无寸铁的宫人,内侍,他们徒劳地在屠刀下四散奔逃,悲鸣号哭,或是横死当场,或是被活活投入火海中。

    当夜唯一的活口,仅有做客东宫的宜安公主祁嘉熠,太子同胞双生的亲meimei。公主因眼前一幕大受刺激,当时便神志不清,回府后更是一病不起,自此落下惊厥魇梦的癔症。

    少有人知晓的是,孀居数年的公主彼时竟怀有身孕,甚至未足月便在病榻上娩下了胎儿。她对孩子生父的身份守口如瓶,不等宫中责问,就主动请旨出家做姑子去了。

    这个生父不明的婴儿,就是如今住在思过崖的小孩。此事干系天家颜面,瞒得严实,却难免有风声漏出,刺客们猜测,那个被公主以缄默与隐忍保护下来的男人,十有八九,便是她的初恋情人沈隽彦。

    宜安公主少女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的恋人。十几年前,琼林宴上,她乔作男子装扮,陪着身为储君的兄长列席,一眼便相中了新科才俊中最为风流年少的探花沈隽彦。宜安折桃枝以赠,沈隽彦吟诗相和,神女传情,襄王有意,自此订下二人一生一世的纠葛。

    这沈隽彦虽出身刻板谨肃的清流寒门,竟也至情,为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公主身侧,宁可在翰林院中任三年编修闲职,不求仕途腾达。三年的时光里,两人朝夕相对,琴瑟和鸣,任谁见了都不由得赞上一句神仙眷侣。

    只惜临了时鸳鸯分飞,妆台破镜,年轻的翰林学士承旨外放,公主另尚夫婿,长亭一别后便是暌违十数载。

    岁月倏忽而逝,那位驸马无福消受如花美眷,早早病逝,而年届不惑的沈隽彦则在座师方云谏提携下,终于回到了物是人非的帝都朝堂,同时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身边。两人旧情难了,多年未见难免藕断丝连,珠胎暗结,公主羞于吐露情夫身份,未等先帝责罚便自请赴纯阳修道,此生不再回京。

    祁进只听一遍,就把名字默默记在了心里。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么?

    ……沈进不是很好听啊。

    他拼了命地练剑,愈发渴望外面的世界,无比迫切地期望自己赶快长大成年——练成举世无双的剑法,击败所有拦阻的敌人,然后带母亲离开华山,返回京城,去找到她日思夜想却天各一方的恋人。

    但孩子要成长为母亲的依靠,成长为一个足以顶天立地的男人,竟是如此之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