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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水煎茶(上)纯剧情,单方面死亡,冷血动物出没警告

    乍暖还寒的秋天将小雨倏然推来了,雨水浇灌掉夏日里最后一丝残存的热度,谢云流觉得这正如某种隐晦模糊的谶言。它预兆着秋天终于猛烈且不可抗拒地来临,这一年的大半时日也因此一去不返。常言总道多事之秋,照谢云流来看,那些与秋天相关的好诗句果然全都是谎言。

    比起华山,翁洲的秋天其实已能称得上是十分养人,此地经年气候温和湿润,日光又和煦缱绻,一年到头几乎不间断地盛产些某人最爱吃的鱼虾蟹贝,即便眼下六月黄方下市不久,那也只是暂时的。今年又格外的风调雨顺,前几日他曾与人一同去云宽村看过那些沉甸甸的稻穗,阳光下滚滚稻浪层层叠叠闪着饱满的金色光辉,想来过些时日定然收成极好。

    过去有相当长一段时日,谢云流孤身在外颠沛流离,正如秋萍随波飘荡一般,自身安危都尚且难保,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生出闲情逸致去关怀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甚至真正开始cao心起民计民生来。想来这或许全因为他已活得太久,而上了年纪的人总归会有些迂腐陈旧的心软。刀宗的这位宗主虽未像某位掌教那样羽化登仙,如今却也算是以武合道得以参破生死,而他此刻一动不动地静立于这无边雨色之中,从这象征了丰收的季节里所能感受到的却唯有一种萧瑟,仿佛只有这萧瑟才是唯一的真实。

    他独自待在这寰宇殿中,已经痴淋了好一会儿雨。秋雨性寒,谢云流却并不在意这个。其实这绵绵如针的细雨连他的外袍也无法淋得彻底,却不知为何仿佛能穿过层叠的衣料似的,直直地坠落在他的心中,反倒将他的道心浸得湿透,亦令他惆怅忧虑的情绪更添几分。

    雨丝缠绵,雾气蒙蒙,他这厢正可谓是愁肠百结思绪万千,撑着素面油纸伞的一道模糊身影忽然出现在寰宇殿正门之外,原来是李忘生正慢悠悠地拾级而上,款款朝他走了过来。伞沿上的雨水朝两边滑过去,李忘生与他对上视线,见谢云流也正在看自己,便抿起唇朝他微微笑了一下。

    李忘生那张面孔依然停留在十多岁时的年轻模样,正当那种一掐就能掐出水来的年纪,一下子将谢云流衬得更成熟了些。哪怕谢云流其实不那么想承认,但那确实是李忘生参照了他心中所愿而特意维系的容貌。他之所以有此念想,也绝非是他还在痴心妄想,仍然贪图李忘生的青春少艾想将之独占,仅仅因为他并不知晓李忘生在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时都是些什么模样罢了,而若是让外人发觉刀宗宗主为了一己之私竟然强留一介国教掌门于此,又的确极容易引起轩然大波。事到如今谢云流已不愿再为他与李忘生之间的事同旁人起些无谓的冲突。

    当下整个刀宗中曾经见过李忘生少年时这副模样的人早在多年前就已无辜横死在寇岛,李忘生这么化形便可避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尽管谢云流也可为自己幻出更年轻时的相貌,他却从未在此事上多费过些许心思,无法是已经吃准了李忘生不会再离开他。何况,他才刚一想到李忘生,对方恰好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行至他的身旁,甚至有意无意地只撑了一把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心有灵犀,萦绕在谢云流心头的那股无名郁气总算多少因此消解了几分。

    伞不算大,雨还未歇,两人若是共用一把伞,就只能肩膀挨着肩膀,亲密无间地并行。谢云流心中熨帖,但面上不显,只是接过纸伞,低声要李忘生搭上他的手臂。李忘生十分听话,伸出一双手将谢云流的半边胳膊缠住了,这才微微侧过脸看向他,有些好奇地询问道:“师兄,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么想得如此入神,连落雨了也不晓得。”

    这一声“师兄”落在谢云流耳中,听起来真是分外的婉转温柔情意绵绵,谢云流一时有些恍惚,愣了愣才答道:“在想你。”

    他想这不能算骗人,因为自己方才的确在想李忘生。

    李忘生莞尔一笑,露出一点欢喜的神情:“师兄明知我就在近旁,却还故意说这些取笑我。”

    谢云流多年前便已华发满头,眼下当然不好再学那愣头青一般厚颜无耻的做派,腆着脸流水似的说些花言巧语去讨师弟的欢心。他不着痕迹地用肩头轻轻去碰了下李忘生的肩膀,才沉声道:“我说的是实话。”

    李忘生还是情状乖顺而亲密地牢牢挽着他的胳膊,将自己的身体朝谢云流身上贴得更紧了些,没有反驳他,也没有应和他,只把唇角微微向上翘起,露出一个极为甜润好看的笑容给他的师兄瞧。

    谢云流忽然摸不准李忘生是否其实早已看破了自己的心思,心头正在一阵发虚,就听对方轻声道:“我也在想师兄,所以,便过来了。”

    过去,李忘生的坦诚总是十分难得一见,起先是少年时的心意懵懂难言,即使情动羞涩也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木讷模样,后来又碍于谢云流身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态度,他几乎从不在谢云流面前表露心迹。如今的李忘生倒是比从前直白坦荡了许多,往往想到什么便直说了。相较于让人不断猜测心意,谢云流倒的确更喜欢对方如今这种转变。他已平白无故比寻常人多活了这么几十年,见过的风浪多了,多数时候难免心生倦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猜想身边人,特别是枕边人内心真实的用意。虽则以他现在的身手,确实也不再需要去揣度旁人的心思。归根结底,坦诚以待的确是一种美好的品德。唯一的小小遗憾只不过是它让这个李忘生显得不那么像曾经的那个李忘生而已。

    这样的李忘生,那样的李忘生,面对如此容易混淆的概念,谢云流也想要糊涂一点过完这一生便罢,心里却总是如明镜一般分辨得再清楚不过。

    他们重逢之时,谢云流已有多年不见李忘生,也从不刻意打听对方的近况。因为太久太久都不曾再往来,到最后谢云流竟连他俩最后一次见面的确切日子都慢慢忘记了,只隐约记得除开抢夺剑帖那一次,似乎就只在烛龙殿中匆匆见过那么一回。那时候李忘生看上去已经虚弱非常,却还能强撑着身子耗费心力用气劲给一众前来支援的无名侠客一一化解了余毒,他便因此以为李忘生不过是故意如此作态惹他心软同情,他当然只能横眉嗤鼻以对,狠狠奚落对方一番便拂袖自去了。打那以后,他与李忘生便如全然陌生的两个人一般,各自在江湖的一隅活着。

    不知过去多少年,江湖上传言纯阳宫的掌教昔日在千蛛殿中饱受邪毒侵体之苦,落下的隐疾一直不曾痊愈,又因为窥得天道半分常年多思久虑,如今rou体凡身竟然业已消殒,元神却是飞升归位了。据传李忘生离去的那一日天地间忽生异象,先是有一股奇妙的异香立时盈满室内,随之便是一道金光骤然冲天而起,惊动满山灵鹤成群结队地绕着紫霄宫嘶鸣盘旋许久方才离去。等这异象终于结束,目瞪口呆的众人回过神来,这才惊呼一声,发觉掌教仙身居然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了。

    这则神叨叨的江湖轶闻很过了些时日才传到千里之外的刀宗,被递进了谢云流的耳朵里。在一众弟子惊疑诧异又隐含担忧的目光中,谢云流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竟会因为这无关紧要之人的三两句传闻失态到豁然起身,喉中喝喝作响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失语片刻,他才颓然坐了回去,摆摆手遣退了众人,望向空荡荡的寰宇殿时便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有那么一瞬间,谢云流心中难以抑制住那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重上华山,送一送他那无缘的师弟。然而他到底身份尴尬,去了以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做些什么才对。他豁地重又站起身,心念急转之中突然回过味来,他虽只不过想再见那人最后一面,这时间才急忙前去,恐怕非但什么都见不着,还极有可能只见得到不想见的许多人,一下子又由怨生愤,忍不住为李忘生走得一了百了这件事大为光火,尤其恨他寡情到连只言片语也不肯给自己留下。谢云流在心里颠三倒四地骂了几个来回,到了最后却不免油然生出一种萧瑟寞落之感,觉得这个中种种实在索然无趣得很,于是终究没能去成。

    当夜他心绪翻涌难平,更加难以成眠,一闭眼脑子便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回忆是时过境迁,谢云流一时想到自己离山那年李忘生被他暴怒之下狠推了一把,重重地跌倒在地,神色十分凄楚可怜地伏在下山的山道旁眼睁睁望着他离开,眼中满是茫然和不可置信,一时眼前又浮现出李忘生那次被那老毒虫用铁链锁得动弹不得却始终不肯服软的模样,醉蛛与他针锋相对地辩了几回,嘴上竟也讨不到半点便宜,谢云流当时暗想如此巧舌如簧,倒当真是他过去小瞧自己这个师弟了,也不知李忘生熬了那么些时日是用什么心情才问出那句“大师兄你来了许久吧”……忽然他翻身下床,随手披上外衫,推开门出去了。

    他需要挥刀。鱼书山顶开阔清静,正是一个挥刀的好去处。

    谢云流就是在那里遇见了这个李忘生,确切来说,是遇见了活色生香的一条白蛇。

    他的心虽然乱了,五感却反而经由这种心绪震荡的极端刺激变得更为敏锐,轻易便在四周捕捉到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谢云流一下子就在不远处的树丛里寻到了那道游动着的白色虚影,那虚影哪里是什么宵小之人,原来是条有如成人手臂那般粗细的巨大白蛇盘踞在树枝堆之中,金色竖瞳,通体皎白如玉,唯有额心处缀有一点红,正微微耸着头轻吐蛇信。它这额心的一点艳丽如血,实在红得妖异,又着实眼熟得紧,看得谢云流心口突突地连跳了好几下,他心中暗道这条白蛇大约不是什么普通的毒物,保不齐是哪处妖蛇巢xue的头领之类的,还是先杀之以除后患为妙。

    斩妖除邪于谢云流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他当下便拔了刀欲除之而后快,但见那条白蛇虽然身形颇为庞大,模样也生得漂亮,不知怎的神态看上去却是呆呆木木的,仿佛丝毫不觉危险将至,只顾着拼命吐着信子向他讨好地摆尾,并未流露出半分想要攻击他的意思。谢云流不免起了一点恻隐之心,收了刀,一步步靠近它,闻见了蛇身上正散发出一抹熟悉的淡香,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妖物,究竟是什么来路?怎敢到我刀宗的地界上放肆。”

    话音刚落,白蛇又嘶嘶地吐了两下信子,随即全身散发几道耀眼的白光交错在一起。谢云流给这突如其来的白光刺得睁不开眼,待到那几道白光慢慢变弱了,他才看清那条蛇已化形成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年轻男子,站在他面前温柔地对他展颜一笑。

    谢云流一见着对方的脸便如遭雷殛一般当场愣住,那是一张他朝思暮想、既恨又爱的脸,他如何能对面不识。狂喜之下谢云流不免难以自控地有些耳热心跳,莫非,是李忘生的魂魄回头找他来了?李忘生思念他可真是思念得紧啊,人都狠得下心不声不响弃他而去了,灵魂竟然也能飘到这么远的地方,主动将自己奉送至他的面前,不知是要与他叙旧还是话别?

    然而不过须臾谢云流便冷静下来,在这一刻他才无比绝望而清醒地真正意识到,李忘生的确是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妖物的幻形很真,然而这个真便是它最大的破绽,这张年轻的面容出其不意显现在谢云流眼前,终于将他点醒,同时也将他内心深处最后一丁点希望与幻想残忍扑灭了。人事皆如泡影,它怎么还敢大刺刺地变作李忘生的模样来迷惑欺骗他……倘若真是李忘生,又怎会不远千里来到翁洲看望他?这等奇耻大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若他还会放过这条妖蛇,那他也就不是谢云流了。心中极隐之秘骤然被这妖邪挑明,兼之剜心般的剧痛,霎时间谢云流情绪混乱得几近崩溃,握刀那只手反倒更稳了些,杀意一触即发,他今夜势必要将这玩弄人心的下作东西送入黄泉。

    化作李忘生模样那条白蛇忽然开口了:“师兄,是我呀。”竟连声音也俨然与少年时的李忘生一模一样。

    真要与这李忘生动手吗?谢云流心中大奇,顿时又犹疑起来,如同被蛊惑住似的停下动作,时机稍纵即逝,实际他已明白自己再没办法做什么坚定的斩杀。

    眼见他身上那股肃杀之气莫名收敛了几分,那个李忘生已顺势靠过来握住他的手腕,急忙解释道:“师兄,我并无恶意,是我见师兄今日心绪不宁,深夜外出又是去往这等僻静之地,很不放心,这才擅自跟来了。”

    谢云流皱起眉头来,又听李忘生语气艰涩地继续说道:“……我明白师兄不愿见我,我……我从此不在师兄面前现形便是了。”

    谢云流默了片刻,并不肯相信:“你究竟是谁?”

    谁知李忘生却忽然闭口不言,眉头轻锁,神情苦恼而隐忍,是一种谢云流再熟稔不过的模样。过去在华山学艺,李忘生把新学的剑招练上十来遍,使出来却还是磕磕绊绊不成样子,又总是不好意思开口向他求援,那会儿的李忘生往往就是这副表情。思及此处,谢云流脸上的神色不由松动了许多,想要高抬一手饶他一条小命了——骗了自己又如何,这一生中利用过背叛过他谢云流的人不计其数,也不见得人人都值得他去计较。

    这时候李忘生终于成功在指尖凝出一道纯白的柔和光芒来,谢云流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已彻底被这道光吸引住,一幕幕前尘往事的记忆碎片似真亦幻,一下子涌入了他脑海之中。恍神之时他先是见着了雪地里的一条小小白蛇,光滑细长的额心嵌着一抹漂亮的红,而他的意识不受控似的向着这一抹红不断靠近,最终与白蛇完全合二为一,谢云流仿佛是被困在了白蛇身体之中,并不能控制白蛇的行动。正是一时心软害得他又受了暗算,这该杀的妖蛇,枉费他如此怜惜它!谢云流气急败坏,正在心中大骂,李忘生的声音似乎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师兄,我知道你不愿相信我所说的,我只好用这种法子把一切都给你看一遍。”

    李忘生同他分享了自己的记忆,于是谢云流便看到了李忘生几世之前的那一生。

    那时候李忘生还不是李忘生,它甚至还未能修炼成人形。作为山间一条悠闲自在的天真小蛇,它正准备吞食一只小鼠果腹,迟来的灵识却在这个平凡的傍晚突然降临在他的脑海中,令它瞬间封住蛇口,立刻将两颗尖锐的獠牙收回。它茫然无措地盯着眼前早已断了气的小鼠,心中却因为那缕天赐灵识升腾起一股本不该属于冷血兽类的悲悯之情。它不愿再因口腹之欲残害其他生灵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吃。

    然而,这条蛇很快便发觉它将面临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凛冬已至,本就不易捕猎,而这半月以来它只靠饮冰食雪过活,未曾进过一点rou食,眼下终于好运撞见了一只冻得僵硬的死耗子,却又因有了灵性而难以下口,倘若它始终不肯用些像样的食物,这样下去的后果显而易见。

    太阳渐渐落山了,气温比白日里更低,尽管它饿得两眼直冒金星,却还是下定决心离开那只诱惑十足的小鼠,坚定地转向另一边,更远处似乎隐约有某种暗香浮动。它在雪地里将将游行几步,终于支撑不住,眼前有无尽的黑暗朝它袭来,整条身体便随之僵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于是谢云流也同它一道迎来一阵天地颠倒的眩晕,眩晕过后倒并未失去意识。他不过是一介看客,即便此刻他的意识被李忘生强行与一条白蛇捆缚在一起,被迫和这野性刚褪的蠢物感同身受,他也依然刚愎如故,不断在心里抱怨它的痴傻。做人也好,成仙也罢,若是不能尽兴,这一生无疑于是一种虚度。须知道法自然,弱rou强食本就是万物生存之道,一条蛇去吞吃rou食实属天经地义,合该顺其自然,不多加拘束,而它竟会因为所谓的灵识而饱受自我良心的谴责,宁愿断送自己一条性命也要违背本心,那么它修的是什么道,求的是什么缘?实在迂腐可笑极了。

    谢云流一边不以为然,一边继续看下去,这一眼顿时看得他骇笑不已。只见那白蛇昏睡时依然饿得腹中止不住地不断抽搐,在那股强烈饥饿本能的驱使下,朦胧中它不知不觉含住了一段抽动着的活物,心满意足地吮舔起来。谢云流看得清楚,它吮咬住的那物件分明是它自己的尾巴尖!谢云流不免心生怨怼,埋怨为什么李忘生连这份自噬rou身的遭遇也非要他一并感受了,他生而为人,不是为了体验这种滑稽可笑的戏码才活着的。

    他现在口不能言,有苦说不出,与这条蛇在同一副身体里辛苦等待了好一阵,就在谢云流的意识也即将涣散之时,白蛇的视野之中终于有了一星半点的光亮。但那光亮朦朦胧胧如梦似幻的,并不多么清晰,谢云流看不真切,正在一头雾水,伴随着白蛇意识的逐渐清醒,谢云流的眼前总算也逐渐清明了一些。此时他才经由蛇的身体感受到一种类似于老旧柔软布料的触感,约莫是什么贴身衣物。蛇天生嗅觉灵敏,很快闻出这衣物身上沾染了些男子的气味,连带着谢云流也警醒了许多。待到这白蛇彻底睁开眼睛探出头去,谢云流这才顺着它的视线看清这衣物主人的长相,不禁大吃一惊。

    年轻的男人身姿挺拔,青春矫健,虽然头戴一张粗糙的斗笠挡住了些许光线,肤色也稍稍偏黑,但谢云流决不会看错,少年的那张脸分明是他自己舞勺之年的那副模样。这究竟是蛇的前世,还是他的前世?谢云流此刻难掩心中错愕,若非还困于蛇身之内,他即刻便要把那李忘生揪过来逼问一回了。他忽然有了一种古怪的感觉,不是李忘生侵入了他谢云流的精神,而是李忘生主动放谢云流进来侵入了他自己。

    借由白蛇的这一双眼,谢云流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回眼前的少年,白蛇还在懵懂地四处闻嗅,他也因此跟着闻到了对方身上隐约混了些木头味道。白蛇的眼看见少年手持一把小斧,又察觉到对方衣物中夹杂着不少木头的碎屑,谢云流便由此推断这少年大约是以砍樵为生的,因此才有机缘在山中的雪地里捡到这条白蛇,甚至好心将它捂在自己温暖的胸膛上护着它,将它带下山脱离了险境。

    谢云流心想这不就是流传在田间地头专门说给小孩儿听的那种启蒙故事,他如今便在农夫与蛇的寓言中客串了一回那条坏蛇,是个命中注定未来要反咬农夫一口的忘恩负义之辈。

    蛇族天生体温偏低,为了顺应环境,天然便无师自通了如何去调节体温。在这隆冬时节忽然让它遇见这种程度的温暖,实在应该令蛇大惊失色惴惴不安。然而白蛇状似乖巧地蜷在少年胸口听了一会他的心跳,不知不觉间又睡了过去,并不懂得这背后是何等深刻的寓意。

    回到家中,少年前脚才刚跨进门,后脚便赶紧去烧起一锅热水。少年摸了摸正在他怀中睡得香甜的那条蛇,还是冷冰冰的,似乎总也捂不热。他想了想,在灶台近旁坐下来烤了一会儿火,不时往里面添上几根柴。

    灶里柴火烧得很旺,这口灶于是成了整间屋子里最暖和的所在。很快,白蛇的体温也逐渐回升了,这温度终于令它体内的血液恢复了流动,又将它那飘远的意识完全唤回了。它一睁眼,立时醒悟过来自己竟掉以轻心到被一个人类轻易捕获了,又瞧见近在咫尺的一大锅热水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烧得十分火热闹腾,顿时被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只怕是今日自己小命休矣,不多时就要变作一碗热乎乎的蛇羹祭给人类的五脏六腑。它已有灵识,自认蛇也得有蛇的骨气,即便身死也一定要对方付出点儿代价,蛇的天性就是这样,受惊了咬人一口很正常,于是白蛇张开嘴便不顾一切地狠狠一口咬在少年的胸膛。

    少年吃痛地嘶了一声,一时间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当它是被冻晕了脑袋,情有可原,倒也并未苛责,只是用指腹轻轻刮蹭几下白蛇的脑袋以作安抚:“你这条小呆蛇,rou就在身旁不晓得吃便也罢了,怎么连好坏也不分?我救了你,你竟然咬我。”

    白蛇才初开蒙不久,即便还不大懂得人间是非,却也并非不识好歹蠢钝粗疏之辈,自然能听得出他话语中流露出的善意,情绪这才渐渐得到平息。少年又趁机摸了它一回,见它身上总算有了一些热度,此刻又乖顺温驯地重新垂下头去,他这才掀开胸前的衣物查验了一回白蛇留下的伤口。

    这时候白蛇也意识到刚刚自己做了错事,难免羞赧惭愧地转脸看去,随着视角的转变,谢云流同它一起看清了它在少年胸口上印下的昭彰罪证。皮rou自然是已被咬破了,咬痕的轮廓当真十分清晰可辨,尤其那对獠牙处伤口最深,留下了几个黑洞洞的小眼儿。万幸自从白蛇一心向善,齿尖就并未再蓄着毒液,否则方才真会误杀善人,岂非更令它这新得的良知不知该如何适从。

    白蛇在他怀中蔫嗒嗒地竭尽所能缩成了小小一团,少年见了不由得一乐,一边把它拢在臂弯里,一边艰难地单手褪着外袍,反倒颇为大度地安慰起它来:“这种小伤不要紧的,不过养两日便能好全了。”他本就是做惯了粗活的,又常在山间行走,对他来说这甚至算不上是个正经伤口。实则他并未意识到,比起被蛇咬伤,傻傻地同一条蛇交流才是那件真正稀奇的事。虽然荒唐,但他莫名坚信这条呆蛇必定能听懂自己说的话。他本不是什么同情心泛滥的心思细腻之人,不知为何却在大雪封山的枯枝堆旁第一眼见到它时,就已喜欢上了,乃至于产生了一种怜爱之心:它生得如此漂亮可爱,不该就这么在一个寂静的傍晚无声无息地冻饿而死。

    尽管白蛇的确听懂了,却因为尚未正经修行过,不知如何才能向一个人类正确表达自己的感激与歉意。以它做蛇时那份粗浅的经验来看,或许与对方温柔地缠绵一回,就算得上是一种表达友善的方式罢?再多的,它也不会了。晃了晃头,白蛇鼓足勇气攀上了少年的手臂,缓缓绕在他手臂上蜿蜒起来。白蛇早已成年,挂在人手臂上时属实有些分量,又是初次与人如此亲密接触,不大懂得怎么控制好力量,紧张羞赧中不觉间将少年的手臂缠得有些太紧,眼神又过于柔软暧昧地盯牢少年热情地看着——它还不懂得这神情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单纯模仿了一回它眼中所见的少年。

    少年被它这副黏人讨喜的模样逗得忍不住又是一笑,伸出食指戳了戳它的额头,故意叹了口气:“你把我缠得太紧了,这条手臂若被你缠废了,我可就没法儿做活了,做不了活那我以后怎么养得起你?”白蛇被他戳得不由得连连点头,头脑晕乎乎的更是直发愣,不明白它一条小蛇能和他有什么以后。他,他这个凡人不光救了自己一回,怎么竟还轻浮许诺要照顾它的往后余生?正是在这个瞬间,白蛇心中忽然滋生出一种朦胧模糊的陌生情愫。白蛇还未来得及细想该如何理解它,转瞬间它便已消逝了。作为一条灵智初开的小蛇,它的确还不需要cao心那么多琐事,少年要它收些力气,它便听话地稍微松开些,少年将它送进暖和的被窝里,它便盘成一团安安心心在那里入睡。

    白蛇再醒来时,已经有一小碟新鲜带血生rou端端正正地摆在它的面前。

    天寒地冻的,也不知少年是从哪儿猎来这么一只又肥又大的野兔,还特意留下一小份生鲜血rou专供白蛇进食。少年乐淘淘地想着,这娇气的小东西既不肯吃冻鼠,这种新鲜带血的美味,它总该很喜欢吧?少年却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它却正因为他这一鲁莽举动在暗暗生气。白蛇虽然有几分灵智,却尚不能开口说话,因此它眼下至多只能称得上是半个人罢了。不过,白蛇气鼓鼓地想着,即使才刚只是半个人,它也不会再像冷血的同族一样生吃血rou了,它若是肯顺从于本能的引诱,又岂会在雪地中饿得昏死过去。于是它连闻也不愿多闻一下,反倒抗议似的把脑袋向侧边一扭,全然不理会这份生rou。

    这白蛇道行不怎么样,派头倒挺大,在白蛇身体里旁观了一切的谢云流被它这矫情的作态气得七窍生烟,都已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了,这条蛇怎么还分不清孰轻孰重?故意摆出这副高洁而不容侵犯的贞烈姿态,不得不说,倒的确很有几分像它日后托生的那个人。

    实则那股强烈的饥饿感还在不断灼烧侵蚀着谢云流的精神,他多想代替这迂腐清高的笨蛇将那碟子生rou一吞而尽,但白蛇既然不肯进食,谢云流便只有看的份儿,不得不陪它一道继续忍受这种折磨。

    少年期待地等了一会儿,见白蛇连一口也不肯碰,面上不觉也露出几分讶异困惑的神色:“这也不吃,你究竟喜欢什么?”这下他是真有些苦恼了。

    鬼知道它喜欢什么,谢云流也正没好气地应和着腹诽,他只晓得若是再不进食,这条白蛇恐怕又要陷入昏厥之中,却见那少年忽然再次起身消失在小屋门外,不知是往何处去了。

    这名少年既然与自己共用着一张脸,或许极有可能正是前几世的自己,然而谢云流却将他与自己区分得十分清楚,毕竟少年的内在性格实在和他谢云流的大相径庭。倘若按照谢云流的想法,他恐怕给不了白蛇这么多机会。兴许谢云流也会突发善心在雪地里救下那条白蛇,但不论白蛇是无意还是有意,在那口咬痕之后,他和白蛇之间便只剩下成为泾渭分明的敌对关系这一种可能。从二十岁起他最痛恨、最不能原谅的,便是那种表面上装憨扮乖,私下里却背信弃义的人。他救下了它,而它竟敢反咬一口,这足以成为谢云流最不能容忍的那种背叛。他或许可能因为它不过是条畜生而抬手放它一马,也可能正因为它不过是条畜生、而它竟敢胡乱害人,于是将它就地正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做出与少年一样的选择。他过去就是如此对待李忘生的。

    白蛇脑袋轻点,再度盘成一团,呼吸渐缓,就快要进入睡眠了。四周静谧一片,连炉火燃烧的细微哔剥声都清晰可闻,被那种暖洋洋的困意一催,谢云流难免也放松下来有些走神,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人。在他即将意识涣散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动静,白蛇也立刻睁开眼,瞧见是少年兴冲冲地回来了。

    少年头上又戴了那顶斗笠,身上披着蓑衣,怀中正小心翼翼护着什么,急急忙忙径直往屋内走来,一身落雪还未来得及抖落不说,就连雪屐也顾不得换下。他快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角,笑眯眯地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于是白蛇先是瞧见了少年一脸献宝的得意模样,后才瞧见他怀中一路护得严实的东西:原来是几枝开得正好的梅花,花瓣晶莹美丽,蕊心艳丽如血。

    谢云流瞠目结舌地看了一会,发觉前几世的这个自己简直是奇呆无比,一时间难以置信,他厌恶地在心底狠狠批判了一回,因为男人的心思不应该放在无聊且附庸风雅的情爱上面。待谢云流回过神来,少年已神色专注地举着其中一枝花正在逗弄那条白蛇,引得它期期艾艾地靠在自己手臂上,仰起头也在与少年对视着,这情潮暗涌的画面实在不堪入目,谢云流心里忽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他莫非要将这梅花喂给白蛇吃吗?只是这个想法实在太过匪夷所思,更令谢云流觉得难以接受。

    一人一蛇厮磨了一小会,少年见它的确对这梅花颇有些兴趣,于是体贴地将花枝又递得更近了些,直至递送到白蛇的嘴边,白蛇凑过去细细地闻了闻,验过了,便一口咬住花枝。显然它已经饿极,但因为有外人在场,此时它却也依然能斯文矜持地沿着花瓣边缘一小口一小口啃吃着,克制地陶醉于这洁净可口的食物芬芳中。新鲜花瓣特有的蓬勃生气混合着馥郁的花香味儿溜进了谢云流的口中,他百无聊赖地跟着嚼了一会,那滋味尝起来寡淡无奇,远没有闻起来那么浓郁甜美,至于充饥的效用,则只能说聊胜于无,但白蛇满心的雀跃欢喜情绪却纠缠住他的意识反复拉扯。谢云流冷哼一声,正因为这只知道傻乎乎吃花的肤浅白蛇心中一阵发腻,少年却眉眼中似有喜色,恍然大悟地喃喃道:“原来你真是想吃这枝梅花,怪不得我是在那附近捡到你的……”

    然而谢云流能体验白蛇的感受,白蛇无法得知旁观者的心思,它只管一口口仔细将那枝难得的梅花啃食干净了,又感动于少年为自己辛苦带回这些食物,于是食毕还不忘彬彬有礼地吐了一回信子,再将脑袋靠在少年手心里娇怯怯磨蹭了几下以示亲昵。

    少年被它蹭得心中悸动不已,一时看得痴了,心声不由得冲口而出:“小长仙,你不如留下来,我每日都给你去寻花枝吃,好不好?”

    他俩共同经历了这一日的种种,已算得上是心意相通情投意合。不用再厮杀捕猎,也不用再担心无时无刻潜藏在周围的死亡危机,还可以和眼前这个人厮守在一起,实在没有不答应的理由,白蛇几乎立刻便点了点头,将这事定下来了。

    其实它还未吃饱,不过,它怎好意思让少年再为自己奔波一趟?白蛇这会儿正抬起尾巴尖儿不时戳一戳少年的胳膊撒娇,想分散些注意好让自己不那么饿,少年那厢已从床底的木箱内翻出来一把小刀,背过身去摆弄了起来。白蛇在少年的背后看不见他的双手是如何动作的,谢云流自然也就不会晓得少年正在忙些什么。难得安宁片刻,谢云流忽然嗅到一股细密浓烈的血腥气,顷刻间谢云流只觉得胸口无缘无故涌上来一股异常的热流,极端亢奋裹挟着某种强烈的渴望席卷而来,搅扰得他那颗心突地狂跳不止,一时间竟然心神大动,也跟着激动起来。他念头一转,猛地有几分明白过来,这冲动并非源于他自己,而是来自于那条白蛇的内心。

    它还愣愣地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在与自己的本能殊死搏斗,就看见少年已主动伸过手来,将他自个儿划破了的指尖送到它的面前,伤口并不深,不过是有些猩红的血珠子正顺着破开的那道口子,一滴一滴不住往外涌出而已,却将白蛇那初初觉醒的道心一再动摇。

    白蛇的信子焦躁不安地频频左右来回晃动,谢云流深知它的挣扎,又被那股莫名的冲动牵引,此刻不免也有些自甘放纵的兴奋鼓噪。它很喜欢这个人类,况且,又是他非要喂给自己的,只尝一小口,就一小口,应当并无大碍吧?天人交战了几个来回,道心动荡不稳的白蛇到底还是难以抵挡住那种诱惑,伸出细长而分叉的舌尖舔了过去,终于将少年的血吞吃入腹。

    对于向往修炼得道的山间精怪而言,修仙最难之处其实并非克服己欲,而是需先化人形,再学人语,且学人语,又需先尽学四海九州之鸟语,故而人类修仙,较之异类修仙,天然便少五百年功苦,心意相通之人的血rou无疑是最上好的滋补品。果然,只这一口就叫白蛇全身都洋溢着一股充满活力的暖意,将它之心神牢牢拴住了,魂魄亦有些飘飘然地快乐起来,从此之后这口血将长久地烙印在白蛇的生命中,它会成为他永久的追随者。这时的白蛇绝想不到,它在懵懂无知的时候便以血为媒,草率地同一个人类结下了契。吃过这一口血,它这一世,以及下一世,生生世世都再也忘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