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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33 修罗道

    萧逸骗了萧矜。

    先前他说何叙姿没事,纯粹是信口胡来。事实上萧逸踏足萧家的那一刻,何叙姿正拎着一把格洛克19手枪,静候在主宅大门前。

    她孑然一身,高傲又冷淡地站在华丽堂皇的露台上,瞥了自远处走近的萧逸一眼,随即抬起枪口。

    抬手的瞬间,所有人都以为她想对萧逸开枪,纷纷拔枪对准她。谁知她调转枪口的速度那样快,反手顶住自己的下颚,在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之前——

    砰的一声巨响。

    一颗9毫米子弹,从下巴射进她的头颅,裹挟着脑浆与颅骨碎片,自脑后贯穿而出。

    风声呼啸而过,掩盖了金属子弹飞行与坠地的声响,鲜血在空中划出她生命最后的淋漓轨迹。

    何叙姿,何家唯一的大小姐,萧家唯一的夫人。

    那样决绝,那样果断,在所有妄图看她笑话的仇敌面前,浩浩荡荡地上演了一场盛世烟火的落幕。

    倾城之姿,容色奢华,转眼付之东流。

    没有解释,没有低头。

    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丝一毫嘲讽,或者落井下石的机会。何大小姐宁愿高调地死,也不愿做一秒钟的阶下囚。一颗子弹,干净利落地终结了自己璀璨绚丽的一生。

    真正的世家风范,真正的黑道夫人。

    全场哗然,连萧逸都震撼。

    她慢慢地倒下去,背后是萧家主宅燃起的熊熊烈火,华丽昂贵的窗幔裹挟着火焰,被风吹鼓着,向窗外飘扬。萧逸认出来,那是萧存的书房,萧矜的卧室。空气是最好的助燃剂,火势自宅邸中央刷地蔓延开来,愈燃愈盛,愈演愈烈。

    咄咄逼人的火光映亮萧逸眼底可怖的血色,他不顾众人阻拦,发了疯似的地冲上露台,在狰狞火舌的舔舐中,抱出奄奄一息的何叙姿。

    高温将萧逸的双眼烧灼得通红,他如同魇住了一般,声色滞顿地朝她低吼:“你不可以死。”

    何叙姿阖眼,唇角依旧挂着高贵傲慢的微笑。

    萧逸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他崩溃地将她交给手下,急急命令道:“送医院!快送医院!”

    “救活她,一定要救活!”

    ……

    黄昏丧钟整点敲响,远处夕阳恍若来自洪荒远古,炽烈浑圆,不遗余力地将头顶的云层浸染出瑰丽浓稠的血色。

    世纪末的白鸽扑棱着翅膀,在火光冲天的萧家上空低低盘旋。

    萧逸伫立在原地。

    身后萧家主宅在崩塌。

    近百年的辉煌荣耀,转眼间就成了断壁残垣,无数灰烬与尘埃,游魂野鬼般飘荡在空气中,不断发出的爆破声响是它们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火势越发不可收拾,空气被烧得无比guntang,连带着萧逸体内流淌的血液也开始沸腾。

    血腥、灰烬、仇恨,两代人的恩怨与真相,尚且来不及剑拔弩张、鲜血淋漓地对峙,就全部弥散在这场冲天大火之中。

    大火燃尽一切。

    烧出个茫茫天地真干净。

    只可惜萧逸内心激烈的毁灭与涤荡的欲望,再也无法实现。

    《旧约·创世纪》曾记载:耶和华见人罪恶极大,便用洪水,毁灭天下地上有血rou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只是水太慢了。

    对于何叙姿而言,她只能以火为代价,换一场诺亚方舟都无法拯救的毁灭。或许等这场硝烟退去热势散尽,将得到千万里地无人烟的新生。

    谁知道呢?

    留给萧逸的时间不多,他撇下萧家废墟,匆匆驱车追赶萧矜。在车里,他想起前夜的血洗——子弹高飞,当放礼花。

    准确来说是一场屠杀,目标很明确,从港府晚宴归来的萧存和连霁。萧存的性命是向廖明宪投诚的礼物,至于连霁,则是连带伤害,报私仇绝后患。

    萧存当晚的安保工作由萧逸负责,再也没人比他更清楚随行保镖的规模以及武器装备情况。萧存的私人保镖队由G4精英特工组成,成员都曾参与过香港政要出行或国际政要访港时的安保行动,不仅武器装备顶尖,团队配合训练有素,单兵作战能力更是极为精悍。

    然而这还不算此次暗杀行动的难点,只要提前部署好计划,再顶尖的G4精英,在绝对粗暴的火力压制面前,也回天乏术。

    难点是萧存出行的车队。

    总共四辆车,呈三角楔形阵行驶,一辆装备精良的黑色萨博班率先开道,后面跟着改装过的悍马H1,也就是萧存本人的座驾,最后还有两辆萨博班压阵。一旦遭遇紧急情况,无论疏散还是反攻,都有详备成熟的作战策略,一切井然有序。

    萨博班大名鼎鼎,FBI特工御用车,粗犷高大的标准美式车型,线条硬朗,光是看着就足够令人望而生畏。因其高机动性、高稳定性以及内里高舒适度,深受政府要员、达官显贵的喜爱。

    这三辆精装萨博班,外型与一般豪华SUV没多大区别,但是里面坐满了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黑西装保镖。车身结构经过特殊改造,单单一道车门就有180公斤重,需要特殊技巧才能开关,除了统一的防弹防爆玻璃,车顶还能承受手榴弹爆炸的威力。

    至于萧存的爱车——悍马H1,诞生于1991年海湾战争之后,前身为军用悍马,沿用了其粗犷豪放的外观,凶悍十足,行驶在精致小巧的城市车流里时常显得格格不入。

    悍马因其军方背景闻名于世,起初并非为民间设计,而是根据美军的严酷要求创造出来的用以满足战争需求的产品。

    相较于军用版,萧存这辆H1车厢内部的舒适度与装饰的精致度大大提高,并且保持了车架、悬挂系统的高稳定性,将近半米的离地间隙,让它能够在城市车流中和在野外丛林中一样敏捷,对任何崎岖路面都应付自如。

    加之小得惊人的转向半径,H1驾驶起来异常灵活,手感更像跑车,一点也不比别的车费劲。最重要的是,车身通体防弹防爆,玻璃经过密封处理防止化学武器攻击,即使防弹车胎爆裂,仍旧能够以时速80公里的速度行驶约50公里。

    不过悍马存在明显弊端,美军在伊拉克战场的惨痛教训印证了这一事实——悍马无法为车内人员提供最低限度的保护,无法适应突发性的高强度冲突。车身太重导致动力灾难性地下降,重心向上移动导致频繁翻车,车门失去快速打开的能力,车内人员无法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但萧存过于偏爱这种粗犷与精悍并存的风格,且对自己的私人武装力量颇为自信,所以并未放在心上。在香港,谁他妈敢明目张胆来炸萧存的车?活腻了吧。

    恰恰是这点弊端,给了萧逸启发。

    如果不能实现精准突袭,那就选择暴力歼灭。

    铲除港岛军火龙头的代价是顺带歼灭一支私人雇佣兵队伍,想想还挺划算。

    起初廖明宪手底下的智囊团也曾提议过下毒,但被萧逸狠狠耻笑了一把,只有卑鄙的俄罗斯佬才热衷于这种鬼鬼祟祟的勾当。

    要夺权,就必须夺得轰轰烈烈,要立威,就必须立得声势浩荡。威严是需要亲手树立的,尊重是需要以血的代价亲自从敌人手中谋取的。

    Veni vidi vici——我来我见我征服。

    权力更迭,改朝换代,向来如此。

    萧逸带着一整队荷枪实弹的武装力量,埋伏在萧存返程的公路旁等候。这是一段较为荒凉的地带,此刻夜深人静,更不会有过路车辆驶过,两侧地形是高地与树林,非常适合狙击手埋伏。

    楔形车队有条不紊地驶入射程,标记点安排了隐秘的道钉路障,夜里几乎隐形,第一辆黑色萨博班毫无防备地冲过密密麻麻一整排道钉,钢钉随着车轮移动的方向瞬间扎入轮胎,直接逼停了车辆。

    萨博班突然歇火,悍马H1为避免撞击紧急刹车,车轮摩擦着路面,发出刺耳声响,在一阵混乱中停了下来。

    事态异常!尾部两辆萨博班迅速反应过来,想扭转掉头为悍马撤退让道。但是后方部署好的楔形路障已经升起来了,就这样一前一后,将中间的悍马死死卡在原地。

    时机刚好。

    叶世单肩扛起巴雷特XM109狙击步枪,瞄准第一辆萨博班一轰,榴弹呼啸而出,击中车身的瞬间引爆开来,威力极悍,杀伤性极大,几乎将整块厚重的防弹玻璃撕裂为两半,爆炸产生的瞬时破片与冲击波不仅将外层玻璃震得粉碎,更是将整辆车掀翻在地,车内顿时哀嚎声一片。

    第二枚榴弹击中了悍马H1,这回破甲弹未能穿透进内部,引爆的威力仅仅只将防弹玻璃外层震碎,中间过渡层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势能,内层玻璃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纹,但并没有完全破碎。

    破甲弹裹挟着的巨大冲击力使得悍马被震得直往后退,猛地撞上了其后两辆萨博班。

    与此同时,部署在公路两旁的重量级炸弹引爆,凶悍异常的冲击波直接炸飞了其余两辆萨博班,在空中翻滚了整整一圈半,随即重重落地,车顶狠狠砸在水泥路面上。伴随着轰隆巨响,悍马也终于被掀翻,庞大的车身倒向一侧。

    水泥马路被炸开一个深坑,掀起无数飞沙走石,硝烟升腾。

    无法撤退,只能反击。G4精英保镖久经磨砺,迅速作出反应,从车里爬出来,寻找掩体,持枪开始回击。

    双方瞬间大规模交火。

    子弹以rou眼不可见的速度射击而出,空气被撕裂,划出一串串可怖的白热轨迹,眼前大片硝烟弥漫,只能看到子弹射穿人体之后溅出的血花,还有飞旋着射进路面击碎的石子和掀起的泥土尘屑。

    弹流如闪电般穿梭,有来有回,双方均伤势惨重。奈何武器差距太过悬殊,萧存压根儿没想到会遭遇不测,此刻反击的火力根本无法抵挡住重装突袭。萧逸这边占据着地理、时机、火力优势,一直处于上风。

    渐渐地,G4保镖死了一堆,重伤者越来越多,被伤及要害而无力反攻,一时之间马路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幸存的几个黑衣保镖仍旧负隅顽抗,一边抬枪回射,一边试图向无法打开门的悍马靠近,想要救人。但是飞过去的子弹实在太过密集,枪声不断,他们不断更换位置,利用车身作为掩体反击。

    萧逸左手拎一把MP5K冲锋枪,对准几个目标突突扫射,清除障碍,火力持续推进。他与悍马的距离越来越近,枪口火光不断,9毫米子弹扫射到钢铁车身再被弹开,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对方回击的子弹也更加密集凶悍,不断飞旋着打到萧逸脚下,溅起无数水泥碎片,火花四溅。

    一枚破甲弹洞穿萨博班的油箱,引爆了汽油,眼前噌地升腾起火焰,刹那间火势高涨直逼云霄。

    伴随着这片爆炸的火光,萧逸看见萧存踹开车门,借着保镖的掩护爬了出来。

    他刚要抬枪扫射,几枚烟雾弹就扔了出来,视线严重受阻。但萧逸毫不畏惧,逆着不断擦过脚边的弹流,溅起的飞石,朝萧存方向前进。

    他看见了萧存的位置,不可能让他跑。

    今天不是萧存死,就是自己死。

    烟雾弹的缘故,双方视野都受到了影响,子弹全部失了准头。或许命不该绝,隔着一处烟雾稀薄的空隙,萧逸突然看见萧存扬手,朝自己抬起了枪口!

    就在这不到一毫秒的瞬间,多年养成的神经反射,使得身体先于他的大脑做出了反应,萧逸猝然侧身一闪。与此同时,萧存手中射出的子弹势如闪电,裹挟着劲风呼啸而来,堪堪擦过萧逸的脖颈!

    瞬间撕裂了皮肤,擦出一道血痕,鲜血刷地涌出来。

    萧存不愧是名震东亚的一头猛虎,即便身处这样恶劣的绝境之中,还能精准地预判到敌人位置,在烟雾弹的干扰下裸眼射击。

    若是萧逸闪得晚一秒,又或者偏一分,今夜死的绝对就是他自己了。

    求生的本能令萧逸在被击中的同时,扣下扳机,单发子弹射出去,传来一声rou体被穿透的沉闷声响。

    此刻烟雾散开,萧存的位置彻底暴露,他身中一枪,失去了反击能力。萧逸顾不得脖子汩汩流血,大步走过去,眼睛不眨一下,砰砰几枪连发点射,全部正中要害,击杀了萧存。

    说实话,萧逸也没数自己具体开了几枪。

    他很怕,怕萧存反杀。刚刚那一颗子弹弄得萧逸心有余悸。

    恐惧散去,痛感才来得及浮现出来。脖子火辣辣地疼,心脏砰砰直跳,跳得快要炸裂一般,宛若坐云霄飞车。确认萧存没有生命体征之后,萧逸这才微不可见地舒了一口气,腾出目光,瞥向倒在萧存尸体旁的连霁。

    任务优先级很明确,萧存必须死。至于连霁,当他和萧存坐上同一辆车,结局便已经注定了,早一点或晚一点,没什么区别。

    何况萧逸心底,还不希望他死得那样干脆痛快。

    暴乱已近尾声,萧家这帮保镖几乎全军覆没。烟雾慢慢散干净,萧逸抬起冲锋枪乌黑的枪口,顶着连霁满是血污的脑门儿,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打量他。

    连霁身负重伤,子弹炸开的破片击穿了他的内脏,神智已然不太清楚,满头满脸都是血,手边遗落着一把手枪。萧逸眼尖,当即认出来,这正是连霁时刻带着防身,曾经恶狠狠地顶住他脑门威胁的格洛克17。

    与此同时,连霁也迷迷糊糊看清了萧逸的脸,他手指奋力颤抖挣扎着,想伸过去捡起枪。

    萧逸一脚踩住,轻飘飘地踢开。

    只要他稍稍弯一下搭着扳机的手指,就可以瞬间终结眼前男人的性命。但是萧逸不知在想什么,扔了冲锋枪,习惯性地用左手从腰后掏出一把P226手枪,重新顶住连霁的额头。

    向来优雅矜贵、高不可攀的连公子,生平第一次,落得如此颓败的境地。

    明知死到临头,但连霁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恐惧神情,不愧是港督之子,见惯风浪,即便面对浑身染血宛若修罗般的萧逸,依旧坦然自若。

    仿佛他还是昔日高高在上的连公子,仿佛此刻任人宰割的处境与他无关。

    如果可以,想必他死之前应该会声色寡淡地嘲讽几句萧家这位上不得台面的表少爷。但他的声带因为爆炸严重受损,嘴角挂着血沫,没有办法发出完整的音节,只能用一贯轻蔑厌恶的眼神,在萧逸脸上来回凌迟着。

    宣告他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叛徒。

    天生的反骨仔。

    萧逸神情冷峻,毫无感情地盯着连霁的脸,目光锋利,隐隐折射出冰冷的雪光。突然之间他仿佛想起什么,慢慢地把手枪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连霁那几锤子,造成萧逸右手的掌骨指骨全部粉碎,整只手几乎支离破碎,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他很努力很努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然后艰难地适应,从此开枪或是做其他事情,都依赖左手。

    但此刻萧逸决定,必须用那只基本等同于残废的右手,终结仇人的性命。

    整只手掌都在剧烈颤抖,枪口颤巍巍地顶住连霁的眉心。

    四围一片寂静,所有硝烟哀嚎都偃旗息鼓,只有火焰安静燃烧的声响。

    他是地狱归来的修罗,周身燃遍凄艳战火。

    两者对视,彼此不屑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一人妥协。仿佛那场碎骨的噩梦再度上演,萧逸右手神经骤然剧痛起来,不停地颤,食指始终无法扣下扳机。连霁看见了,下巴高傲地昂起,肆无忌惮地撇了撇嘴角。

    萧逸极力压制着神经剧痛,拼命克制着指尖颤抖,终于用右手食指,稳稳地按下了扳机。

    刹那间——

    脑浆血液,一齐喷涌而出,溅了萧逸一袖口。

    连霁双目圆睁,死得透彻。至死嘴角都噙着微妙上扬的弧度,慢慢黯淡下去的眼神里,依旧流淌着浑然天成的优越与轻蔑。

    萧逸垂下枪口,安静地望着他。

    没有想象中复仇的喜悦,一分一毫都没有。

    今夜没有月亮,四围树影幢幢,萧逸无端想起那个夜晚的月光,决定九百生灭的一刹那,萧存、连霁、何叙姿、萧矜……成串名字在萧逸的心头辗转,生与死这般脆弱,这世间尽是无常。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枪口硝烟短暂散去,这些斩不尽的前尘恩怨,连同萧逸的挣扎与绝望,再度陷入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