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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非昔日之他

    “要是哥哥还在就好了。”

    小稔不经意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长叹了一口气。一旁,正逗弄雄之介的一条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脸上的平静。

    无论是雄之介,还是小稔,大家都是继承了五代意志的人。但小稔现在已经不再姓五代了,她变成了新家庭母亲的角色,也把名字的前缀改成了别的姓氏。她与五代的关系,好像随着组建家庭,渐渐变得没有当初那么深刻,也不再说“哥哥总有一天会回来”的话了。至于雄之介,虽然他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五代而起的,可是长大的孩子最后注定要成为一个崭新的大人,并且要经历与五代不同的全新人生,所以,不该理所当然地将他看作第二个五代。

    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五代似乎变成了一个符号,尽管他本人并不在这里,但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从任何人的口中提出。倒是一条很少主动说这个名字了。大多数情况下,倘若有人引出五代的话题,他都会悄悄移开视线,或者含糊地向别人讲:“是啊,要是他还在身边就好了。”

    今天,一条也下意识地说了这句话。话音刚落,他就在小稔的脸上看到了与过去沉重的悲伤不同的、充满生机的笑容。那抹笑容无疑包含着对未来的期望,以及对过去的释怀,全然看不到伤感的情绪。

    为什么大家都渐渐释然了呢?一条不明白,但是又无可奈何。不能说他们忘记了五代,毫无疑问,大家都把那个英雄牢记在心中了。可是,一条的内心总有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大家自发的对五代的纪念,似乎是今人怀念古人的那种纪念,仿佛在尊敬地看待历史书本上的一个名字,一个离自己的生活、记忆十分遥远,并且根本毫不相干的人。但五代于他而言,是实质的人,是难以忘记的、并肩作战的伙伴,绝不是人们口中的“那个4号”、“冒险家”,更不该是一个死寂的符号!他的存在就该是为了自由自在地冒险,而不可能由一张轻飘飘的死亡证明来确认他的生死。

    小稔抬头仰望湛蓝的天空的时候,一条也跟着抬起头。面对小稔脸上那副坦然愉悦的表情,他无法理解。但是,为了不让五代的meimei感到为难,他换了一种方式表示自己的释怀,即巧妙地借着这个姿势来掩饰自己落泪的事实。

    偶然在街上遇到和五代酷似的人,一条的内心便会激起一股莫名的兴奋。和五代相似的男人两手牵着妻子和孩子,春风满面地行走在大街上。一条一边安静地矗立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一边悄悄打量着对方。他在心中暗想:如果那就五代就好了。即使所有人忘记了五代,五代的故事依旧会留在他的心中。他的使命不过是等待五代,要是哪天得到五代平安的消息,他才可以安心。不过,现在所有理想主义的想法,等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马上又会被工作上繁琐的事务淹没。一条每一天都在为五代的事愧疚、反省,然而十三年来,五代从未回来过。但是换一个角度思考,要是五代成为究极的黑暗而归来,被本部要求击毙,这种不必要的团聚还是不要发生为好。一条把最好和最坏的情况都考虑进来,脸上因此彻底失去了笑容。比起生与死更遥远的距离,不过如此而已。这使他的心永远得不到解脱,或许将来会抱憾终身,把这赎罪似的痛苦带到轮回的彼岸。

    随着年纪渐长,考虑到一条过去保护市民的成绩,本部决定把他提拔到更高的位置。但是一条却主动辞掉了这次升职,毅然决然做出退居二线的决定。总之,由于一份托人办理的精神诊断书,最后本部默许了他的推辞。这样一来,一条的空闲时间就多了起来。他已经不是二十代的人了,把重要的事交付给后辈去完成,是前辈理所当然该做的。他只要按部就班地待在办公厅,再过上十来年,就到了他退休的年纪。到那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说不定等到淡出旧的工作,过去种种的记忆都会从他疲惫不堪的躯体中抽离出去,他便可以获得真正的解脱。

    不再频繁外勤的一条和同事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同事开始约他聚会、春游,甚至到神社去烧香拜佛。一条向来对那种虚无主义的东西没什么兴趣,原本打算拒绝之后和椿出去闲逛,但椿最近有了新的女朋友,反倒先拒绝了他的邀请。

    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人围绕着他,他们大多二十来岁,一条是其中唯一上了年纪的。被夹在朝气蓬勃的后辈当中,一条实在感到疲倦。其实他很想趁着难得的休假回一趟名古屋,奈何大家盛情难却,加上不愿打扰椿的约会,一条只好暂且放弃自己的计划,无奈地迁就大家。他暗示自己,要将本次的活动当作一次普通的旅行,不妨到风景美妙的寺庙去净化心灵,这样想倒也不错。

    去往目的地的过程颇为曲折,他们需要先乘坐新干线,再换乘大巴,经历数个小时的颠簸后,最终才能到达神社所在的山麓。神社坐落于雪山脚下渺无人烟的半山腰上,一条从车上下来,拾阶而上,爬上巍巍的山峦,踏入神所在的领域。

    他站在鸟居下仰头看天空。无论炫目的日光,还是清澈的蓝天,都和当年回忆中五代战斗的画面逐渐重合。同事叫他的名字,他才想回过神来跟上去。进入寺庙之前,还要和同行的大家一起在门口的石池中洗手、靧面,意味着洗去身体上的不洁,虔诚地供奉神明。

    寺庙里,僧侣豢养的白鸽随处可见,或停在鸽舍里休憩,或站在院落的木架上,低头啜饮水槽中汲满的泉水。神道两旁植着一排高大的树木,浓郁的深绿色针叶透露出神域的肃穆。迟开的樱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在石幢的重瓣莲花台上。园林内花木繁盛,绿藤游蛇似的攀缘游廊的木梁,藤稍展开嫩绿的新芽,已经可以想见夏季郁郁浓荫的场景。除此之外,园中还有白石子滩、瀑布、流泉……四周被眼花缭乱的美景包围,他们花费很久才结束庭院的游览,然后通过长长的回廊,进入侧殿听讲。

    进殿时,年纪老迈的禅师已经就坐。进入讲殿的年轻人们和禅师相对行礼,随后在竹席上坐下。此刻,到了同事们最坐不住的时候,不少人昏昏欲睡,扶着坐垫打哈欠,反倒是一条,这会忽然来了兴致。他盯着禅师皱纹纵横的面孔,那些交错的纹理宛如古藤的根茎,象征了几十年来积攒的智慧。一条静静地听着诵讲,心想,如果将哲理当作刑事案件去理解,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古典圣诗中提到,若一个人做到“行动不求果报”,那么凡事都不会造成束缚。一条听讲的同时,开始在心中和梵典辩驳。如果诚如梵典所说,一切行动不执着于结果,那他长久以来的等待,难道只是因为纯粹地履行职责,以及享受等待的过程吗?他等待的最终目的不就是期待着五代的归来,倘若仅仅为了享受而等待,为了履行等待的职责而等待,又有什么意义?恐怕没有人会把苦苦等待作为一种享受,并且付诸行动吧?所以他的等待从最开始起就不该被看作一种职责。毕竟,要是任何时刻有人告诉他等待不需要结果,他都会痛苦地反驳回去。

    那些不懂得行动奥义的人,则被统称为不明“执着”与“不执着”的无知者。一条想,要是做一名无知者也没什么不好。他现在简直和那些无知者一模一样了,因为不明理由的行动,思想混乱、不知所措。但有一点,是一条自认为胜过那些无知者的地方:倘若在不明果报的前提下还能做到坚持不懈的守候,应当极少有人能达到。单从这方面想,一条觉得自己多年来担任警察的持之以恒精神得到了始终的贯彻。也正由于他做了一名合格的警察,才会遇到五代。

    后来又说,商羯罗提出不二论,认为人不存在灵魂,世界是虚无的,因而需要追求至高梵……关于冗长琐碎的数论哲理,由于在寺庙中辛苦了一天,疲惫的一条也昏昏欲睡起来,所有的结论只听进去一句,即“世界在幻想中运作”。虽然这个观点违背了他一直以来奉行的唯物论,但细细想来,来自遥远南方国度的古代哲学家的结论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记忆中的五代,一直以来都不再是实在的人了,五代活着的世界完全依靠一条的幻想来达成,因而从这种情况来看,至少在一条的身上,世界确实是在幻想中运行。那么,谁来打破他的幻想呢?一条思考到这里,缓缓闭上眼睛。无论是何种幻想,就让这幻想继续下去好了。

    院子里敲响洪亮的钟声。大师宣布今日就此散筵,而后携带弟子离开,同事们也纷纷起身走出殿门。年轻人们迫不及待地刚才枯燥的讲经,没过多久,继而兴奋地转变话题,讨论起晚上的活动,全然忘记了这会仍然身在寺庙。一条告诉他们自己还要继续参拜,于是商量好在来时的路上汇合。

    等年轻人们都走远了,他独自来到主殿前,站在古建筑黑压压的屋檐下。屋顶高耸的尖针仿佛一根利刃,直挺挺地刺入云霄。朱红的飞甍上停着一只乌鸦,正伸着长长的颈子,沙哑地叫唤着。那只乌鸦一丝不苟地梳理凌乱的尾羽,漆黑发亮的羽毛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那副劳累疲倦的模样,俨然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旅行。所以一条认为,它无疑是什么人的化身,从很远的地方来,越过重山万阻,特意将故人平安的信息交托给自己。说不定,它就是五代的意识吧。

    一条漫无边际地思索,望着天空发怔。不一会,乌鸦已经恢复了精神,焕发着生气扑簌翅膀,奋力飞向远方了。黑色羽翼掠过头顶蔚蓝天空的同时,在他的肩上落下一片阴影。

    眺望乌鸦逐渐消失在天际,一条沉下心,用力推开大殿沉重的花雕木门。随着嘎吱一声,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大黑天的雕塑。来自异域的神祇,此时庄严地矗立在日本的土地上。

    面对手持法器、端坐于佛龛中皮肤黝黑的肃穆神明,一条不禁想:说不定五代此刻正在印度旅行呢。他祈求来自那里的神的庇佑,远在南方热带国度的五代是否能感应到?最重要的一点,神是否能感应到他虔诚的祝祷,从而使五代旅途更加顺遂呢?

    一条如此想着。于是,他在大黑天金身前默然低下头,双手合十着,开始替五代祈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