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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人

    

不由人



    这场意外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以至于之后的半小时里,孟臾都过得很恍惚,有一种不真实感。

    意识却是清醒的,她咬紧牙关,尽全力抵御着从左肩背蔓延至四肢百骸的痛楚和皮肤上逐渐滑落下来的粘腻冰凉的触感,她知道自己应该是流血了,不多,谢鹤逸并未帮她按压止血。

    但孟臾一点儿都没觉得慌乱,反而莫名镇定,因为身旁的谢鹤逸很冷静,他先半抱半扶地将她转移到确保不可能再有坠落物的地方,边打电话让车子开了进来,也不知他是怎么协调办到的,按规定,南大林荫大道已经很多年不准进车了,各个路口都设置有临时路障,反正好像没过了多久,她听到尖锐的鸣笛声响起,紧接着裴渊就冲上了台阶。

    周围的嘈杂声都变得很远,整个等待的过程短暂到似乎只够她听谢鹤逸问一句,“头疼吗?”

    孟臾微微摇头,想扯出一点笑来,却痛得做不到,她无力趴在他肩上,倒抽气答:“……背疼。”

    去医院的路上,孟臾才回想起谢鹤逸之所以会这么问的原因,特陈的铁架子倒塌下来时不止一块坠落物,但真正砸实在她身上的只有一根钢筋,角度刁钻地从她肩背堪堪擦过,再偏一点就是她的后脑勺。

    后果不堪设想,也就是说,她足够幸运,才逃过一劫。

    除了rou体上的痛楚,精神上的后怕,孟臾剩余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幸好,不是谢鹤逸。

    车子一路开得飞快,孟臾上半身都趴在谢鹤逸大腿,脸枕在他膝盖上,他的掌心自始至终固定在她的胳膊和后颈,贴触处一片潮腻的汗湿,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痛出来的还是他手心里的冷汗。

    痛得很时,孟臾也不刻意忍着,偶尔不舒服地哼唧两声,谢鹤逸就会低下头仔细看她的情况,语气不耐烦地催促前排,“再开快点。”

    陈墉早就候在医院急诊门口,孟臾被谢鹤逸抱下来,扶着趴在移动板车上,她眯着眼看他,印象中这位医生一直是神色严峻,动作利落的样子,总是众生平等地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再之后,她回答了几个常规问题,随即好像很快就上了止痛针,她觉得自己被黑暗一层层包裹着,坠落、下沉,原本剧烈的疼痛感变得微不足道起来,直至意识彻底陷入空白。

    谢鹤逸坐在病房的沙发里,将目光从趴在病床昏睡的孟臾身上收回来。他看上去有些疲惫,陈墉服务谢园多年,极少见他如此忧心忡忡的样子。

    陈墉站在他身前半步距离的地方,敛着眉,一板一眼汇报道:“您别太担心,都是外伤,养养就能好。”他停顿片刻,才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左侧肩胛后背处可能会留疤。”

    “会留疤?”谢鹤逸本就低沉的面色变得更加不好看,孟臾爱美,这方面总归是会在意的。

    陈墉思忖片刻,继续说:“也有办法去掉,先把伤养好,到时候可以做医美复原。”

    谢鹤逸“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墉不再多说,适时告退而出。

    他第一次见谢鹤逸还是在十多年前,他在俱乐部玩儿赛车,速度过快冲出跑道,出车祸在病床上躺了将近两个月。当年他初出茅庐,谨小慎微地跟在导师身后在谢鹤逸的病房进进出出,见过他几回。

    谢鹤逸十几岁时玩得很疯,颇有股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意思,而且都是不太要命的玩法儿,所以是医院常客。不知为何,没人管,又或者是根本没人管得住,反正是顶好看顶不好惹的一个人,到如今已有十五六年了,只是离经叛道全部付之一炬,性子愈见冷清,轻易不肯动声色。

    难得一回,还是因为孟臾。

    其实这么些年,陈墉出入谢园,多少听说过孟臾存在的作用。他是唯物主义论者,根本不信所谓替身挡灾和分担业报这些莫须有的说法,在他看来,诉诸宗教不过是心理慰藉罢了,要是真有用,寺庙佛前大概得被绝症病人的家属跪满,但很奇怪,似乎就是从孟臾被接到谢鹤逸身边开始,他就极少在医院见到这位常客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菩萨显灵吧,陈墉摇摇头,他还是坚持认为,一切表象之下都有不为人知的内因。

    不知过了多久,孟臾趴在枕头上慢慢睁开眼,入目都是素净浅淡的颜色,纯白或者淡绿,鼻子能闻到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知道这是医院病房,但不确定房间里有没有别人,也没着急动弹。接着,她又花了一些时间,想清楚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是因为谢鹤逸。

    为什么呢?

    为什么意外降临时你会奋不顾身冲上去以身相替?你不是怨恨他吗?你对着他时,总是不得不轻拿轻放,小心再三,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好讨他欢心。你还计划着毕业后就要逃离他的掌控,毕竟对于谢鹤逸这种人,最好的反抗绝不是歇斯底里的哭闹吵骂,而是谋篇布局后的一击必中,那如果他受伤了,不是对你更有利吗?

    甚至……万一他死了,孟臾立刻痛苦地闭上眼,仿佛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心口就紧紧拧巴着抽搐起来,比肩背那处伤口痛多了。

    神志恢复清明,记忆也随之逐渐回笼,她受伤后,谢鹤逸痛惜的神色不断地在她脑海里重现,反复袭击她的神经。孟臾艰难地抵抗着那种不该有的软弱,一定有什么东西是她忽略掉了的。但是越想就有越多的细节冒出来,佐证着她的猜测。可这是不对的,他禁锢你,把你当宠物,还可能从未想过如何尊重你,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声音在她心头大声讥讽,难道你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吗?

    重来,孟臾扪心自问,如果再来一次,你还会冲上去吗?哪怕会受伤,会死。

    很明显,答案是肯定的。

    无关挡灾,不是感激,更非报恩,而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没错,他是她的无上深渊,但也是她的峰回路转,一时之间,孟臾觉得内心像雪山一般的坚冰开始崩塌,有种她不愿意承认却又不得不正视的可能性呼之欲出——

    她是爱他的。

    心之所向,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