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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猫(下)

    【5】

    两个月后,李玉的伤已经结痂痊愈,他也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儿了。世间偌大,还有太多地方等着他去游历闯荡。

    他是在一个飘着薄雾的清晨离开的,那日简隋英同往日一样卯时便起床洗漱准备去学糖,平常这时那只猫应当还在熟睡中,而今天他身边的被窝大敞,褥子已经冰凉。简隋英心头一紧,急忙起床,屏风前的案上静静置着一根燃了半截的蜡烛,旁边放着的宣纸上还写着他俩的名字,再看院子里,哪还有那只猫的身影。

    李玉下山时,听说齐州那边发了大水,灾民无数,朝廷也下拨了十万两白银赈灾。他在山上待久了,偶然听见皇城的事,恍若隔世。李玉本就打算南下,他曾听那书生说江南烟雨美如画,久闻不如一见,他打算将姑苏作为南下的第一个驿站。

    一路上他又听到不少关于齐州的灾情,那地与黄河伴水而生,每到汛季便多洪涝,并不在李玉游历的名单里,故此也没往心里去。江南路途遥远,离京城有几千里地,李玉从牛车换为泛舟而行,路遥知马力,这样颠簸了半个月,才堪堪到了江州的一个小县城。

    那日他在一家酒馆打尖,旁边那桌客人喝多了管不住嘴直呼京城出事了。”

    有好事的人凑过去问出什么事了。

    那人又接着道:“自然是那管钱的户部尚书。”

    众人大惊失色,忙让他说下去。

    “据说是那户部狗贼贪了皇上拨给齐州的赈灾银两呢。”

    “贪了多少啊?”

    那人比划了个数,众人又是一阵惊呼。

    “那狗官直接被人检举到了皇上面前,圣上发怒,直接把他押进了大牢,明日便是问斩的日子。”

    李玉是只猫,本就不喜掺和人间政事,如今他来江南单纯游山历水,乍听这些贪污之事只觉坏了自己的好兴致,当下扔下一锭银子便想离去。

    有人唏嘘道:“听说那户部尚书还是今年的科举状元,没想到竟选了个这样的人。”

    “那刘尚书经常微服寻访,也看不出来是会贪污的人啊。”

    李玉脚步一顿,他听到自己颤抖着问:“那尚书姓什么?”

    “刘啊。”有人疑惑道,“你这后生不知道吗?这可是今年的状元啊。”

    有人插了一句:“那狗官姓刘,单名一个方字。”

    李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家酒馆的。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那书生在耳边说:“姓刘,单名一个方字,不过一介小小书生,自然是要去京城参加考试。”

    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给天下人一个公正,要给世间百姓一个交代的读书人,最后也被金银驱使,成了压迫奴役那些穷苦贫民的刽子手。李玉又迷茫了,那真金白银真有那么好,引无数人为之折腰,又让那坦荡书生入了歧途?他不理解,那书生分明说过此生最厌恶欺压百姓的贪官了,可为何最后他也成为了那样的人?

    他又想起了书生教他写字时曾说过文人以笔为武器,那书上,那字里都在替无辜百姓诉说着世道的不公。

    ——“此话何意?”

    ——“古人云‘见字如面’。”

    那书生的字苍劲有力,宛如崖间柏松,立崖间而不倒,覆山雪而不折,一平一仄间颇具筋骨,可能那个时候他也想不到,自己引以为傲的文人风骨会在利益和金钱面前被击碎的连渣都不剩。

    所以人都是会变的,李玉似有所悟,这是书生给他上的最后一课。他蓦地想到那份赤忱的喜欢,那个叫简隋英的少年,以及那个誓言。

    他也会变吗?

    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交给时间去解释。

    往后十三年里,李玉赏过江南烟雨,见过大漠孤烟,从边远的江南湖州一路北上亲临西海,他好像踏遍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可也没有一处河山能留住这位游子的脚步。一江烟雨一江秋,一树桃花一树春,终于在第十四个年头,他选择回到京都。

    旧日里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依旧人来人往,春风楼上宾客如云,这里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李玉记忆里的酒楼换了新址,街头的那家裁缝店也易了主,只有大街门头的说书人还在十四年如一日的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话说十四年前的那群齐州流民一路南下占了座山成了山匪……

    可他的声音也变得苍老,给他的说书平添了一丝故事感。昔日的故人旧情就好像天边的烟火,倏地散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那书生教他的。

    而今他要告诉另一个人,人生何处不相逢。

    李玉掐了个术法,回到了当年遇见简隋英的那条羊肠小道上,十三年过去了,这里依旧人迹罕至,那块顽石静静的卧在原处,山间的风清爽宜人,周围绿屏窸窣,天边云卷云舒,勾勒出一抹青山远黛。

    故地重游,心境斐然。

    李玉到时,简母正在家里浣洗衣物。多年未见,曾经年轻的妇人也躬下了腰,额间的白发葳蕤。见到有人来此,她忙放下捣衣杵,紧张的捏着衣角,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伯母不必紧张,我来此只是想问隋英可在家?”

    简母有些迟疑:“你是……”

    李玉莞尔:“我是他旧日的同学,前些年随着家里人去南方做生意了,而今重回故土,自然是想见一面叙叙旧的。”

    “隋英不在家,他今日刚去镖局接单了。”简母也是热情,“公子走了一路,不若进屋歇息片刻。”

    “不劳烦伯母了。” 李玉有些疑惑,“隋英也做了这一行吗?”

    “他的父亲前些年接委托不巧遇上了暴雨,当时走的是山路,整个队伍都……”简母叹了口气,“我是个妇人平常也挣不到几个银子,镖局这行虽苦却也来钱快,倒是苦了隋英这么年轻就要出去养家。”

    李玉不太会安慰人,他一拱手:“伯母还请节哀顺变。”

    “不提这些伤心事。“简母擦了擦手,转身进了屋子,”公子舟车劳顿,喝杯茶再走也好啊。”

    可等她端着茶出来时,那院子山路上早已没了这年轻人的踪影。

    【6】

    简隋英接了一个很奇怪的委托,那镖师将榜单扔给他时告诉他是这雇主点名道姓要求他押运这批货物的,送到指定地点后会给他一两金子,这报酬过于丰厚了,简隋英犹豫再三还是接了。这大概是他接到的最轻松的委托了,货物只有一个小箱子,普通木材做的,看上去并不昂贵,唯一匪夷所思的是,雇主并没有告诉他此次押运的目的地,倒是给了他一张路线图,让他只管按照图上走。

    真是个奇怪的人,他想。

    路线图上的目的地离京城似乎并不远,简隋英细细估算了一下,脚程快些大概两到三日便能送到。刚开始道路还算平坦,毕竟是皇城下面的小镇子,顶多是路泥泞了些,走的倒也还算轻松,但不知为何,第二日道路急转而上,简隋英看着眼前的大山陷入了沉思,在他的再三确认之下,才确定自己确实是没有走错的。想来那一两金子也是不好赚的,那山路本就崎岖,昨日又下了一夜的春雨,道路更加湿滑难行,他深一脚浅一脚直至日暮时分才堪堪走到一座修建在山腰的道观前。

    远处那轮白日缓缓下了山头,周围树影绰绰宛若缥缈鬼影,忽而上方传来一阵清脆的啼鸣,原来是倦鸟归林。简隋英看着暗下来的天色,决定在这道观借宿一晚。他上前轻叩山门,半晌里面也没有传来回应,他只当是道观荒废准备推门而入时,那朱门倏地打开,出现了一个拄着杖的白发老翁,那老翁慈眉善目,应是这座庙观的方丈。

    他手握拂尘:“老衲今早卜了一卦,卦象说今天会来一位贵客。”

    “不敢当。”简隋英微一颔首,“我今日本想上山去探望许久未见的姑母,不曾想昨日下雨山路泥泞难行,还请方丈同意我在此借住一晚,明早天亮自会离去。”

    “施主跟我来。”方丈步履蹒跚,“老衲今日刚清扫了西厢房,施主便去那住一晚上吧。”

    简隋英拱手鞠了一躬:“那便多谢方丈了。”

    他走近了才发现这座庙观并不大,越过门槛便能看到一樽青铜熔铸的香炉,里面零零散散的插着几根燃烧殆尽的妙香,许是多年未有香客供奉,几个大殿或多或少都有些破损,有的屋檐缺了个角,有的少了块地砖,但是观内地面很干净,几乎没有飘零的落叶或是积压的灰,西北墙角歪着几个扫帚簸箕,想来住持应该经常掸尘。与其他庙宇不同的是,这座寺庙主殿供奉的不是蓬发戴胜的西王母,而是一个童颜鹤发的老者,他左手执红丝,右手拿着一个薄子,嘴角笑意盎然。

    许是看出了简隋英的疑惑,方丈解释道:“这是一座月老祠,主殿供奉的是月老,后面两殿供奉的则是药王和车神,求的是身体健康和路途平安。”

    言及此,他叹了口气:“如今佛法猖狂,这月老祠距离京城路途遥远,又在山腰上,这些年香客是越来越少,庙宇也愈发破旧了。

    简隋英不甚走心的安慰了几句:“佛有佛的教徒,道有道的居士,不若道法自然,顺其本心便可。”

    绕过前门大殿,再穿过一条长廊,便是居士们居住的地方。西厢靠近朱墙,前头有大片绿植遮挡,阳光很难穿透进来,故厢房阴凉潮湿。房间内倒是干净的很,一张矮矮的床榻,靠近窗户处摆着一张竹木编织的桌子,除此之外并未其他装饰。

    赶了一天的路,简隋英也着实有些累了,他将那个木箱拿被子裹了掖在墙角,自己则合衣躺在榻上。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听到有人在敲房门。

    简隋英立时警觉的坐起了身:“谁?”

    “施主。”外面传来方丈苍老的声音,“我来给你送些斋饭。”

    简隋英忙去开门,月光下,方丈左手端着碗小菜,右手的盘子上盛了两个馒头。

    “想来施主舟车劳顿,应当还没用膳,于是老衲擅自热了点斋菜,还望不要嫌弃。”

    他接过送来的斋饭,道谢道:“方丈客气了。”

    不想那方丈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简隋英大惊,想挣脱却不料他的力气大的惊人。

    “方丈这是何意?”

    “老衲今日能算到施主会来此借宿,想必也是与你有缘,此处本是月老祠,不若正好帮施主算个姻缘,也算是做了一件善事。”

    简隋英见挣脱不开,索性摊开手让他摸个够:“那你可算出些什么?”

    “施主的红线虽有九根,却都是同一人,实属罕见。”

    他也来了兴致:“那能算到是何人?在何处吗?”

    “此人绝非常人。”方丈摇了摇头,若有所思的朝床脚看了一眼,“至于其他,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他一甩拂尘扬长而去:“车到山前必有路,施主日后自会知晓。”

    简隋英听得一头雾水,也没了用膳的兴致,草草扒了几口便上床躺着了。他做了好几年的镖客了,平常一个人住店或是在外露宿时还需留个心眼盯着押运的货物,所以他一般睡得并不熟。而今天,他罕见的做了一个梦。

    梦的主角是一只猫,一只棕色的狸花猫,简隋英记得他,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段奇遇。梦里的那只猫懒懒的趴在窗台上,蓬松的尾巴百无聊赖的逗着一只蝴蝶,见到来人,他打了个哈欠道:“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这大抵是简隋英平生最清醒的时刻——那只猫早在他七岁那年,在那个飘着薄雾的清晨,将他抛弃在那方矮矮的庭院内。简隋英知道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就已经醒了,但他还是甘愿沉溺在自己一手编织的美梦里自欺欺人,他将七岁的自己埋葬在名为李玉的回忆里,眠于故梦,然后是无限相思。

    他在梦里喃喃自语:“这句话明明应该是我说才对。”

    回忆跨山海,山海入梦来。

    床脚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一个柔软的东西贴着他的脖颈爬上了他的脸,一下一下舔着他眼角的泪。他蓦地睁开眼,看到一只棕色的狸花伏在自己的胸膛上,一双漆黑的竖瞳正紧紧的盯着他。

    简隋英呼吸一滞。

    下一秒那只狸花化成了他印象里的那个男子,宛如登徒子一样轻佻的将他困于双臂之间,认真的说:“你哭了。”

    简隋英觉得自己大概还在梦里,不然他怎么可能会看到李玉,于是索性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男子,有些赌气道:“我没有。”

    “你好像不太高兴。”梦境里的李玉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你说过的,等你及冠之年要娶我的。”

    男子二十即为弱冠,今年是李玉离开七岁的小隋英的第十四个年头。当年那个小小的孩童身量逐年拔高,原本稚嫩的眉眼也变得坚挺深邃。

    简隋英一下子清醒了,梦里的那句话在耳边回响,让他情不自禁说出了口:“怎么才回来,等你好久了。”

    “我是不是回来晚了?”

    李玉突然有些后悔当年的不告而别。旧日那个连字都写不好的少年,现如今已经成长为了一棵参天大树,他似乎比同龄人更成熟稳重,可他不应该是这样的,李玉印象里的那个小小少年应该是放纵,自由,不受拘束的,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困在名为生活的囚笼里,肩上的负担压的他喘不过气。归根到底还是简父过早离世的原因,让当年还是半大孩子的简隋英不得不扛起了养家的重担。李玉想,如果他当时肯留下,是不是至少能给少时丧父的简隋英带来一点心理上的慰藉。

    “在我十六岁之前,我梦到过你很多次,梦境内容我不大记得清了,但是每每午夜梦回我都在想,那只狸花在外会不会照顾好自己,又受伤了怎么办,这个世界上还会有第二个人像我那样无微不至的为你敷药,为你治伤吗?”

    “所以我做了镖师这一行,不仅仅是因为赚得多,我可以走遍世间的大好河山,我时常在幻想,或许哪一天我就和你重逢了呢?”

    其实并没有,十三年的流浪生涯,路上受过的伤,吃过的苦,李玉只会咬碎了往肚里咽,他喝过比那次受伤后更苦的汤药,可是这些他似乎都感觉不到了,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他苦的愁眉苦脸时递给他一颗甜津津的糖。那个小孩被他亲自抛弃在了那方小小的庭院里。

    房间陷入死寂,两个人都默契的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李玉先开了口:“我在等你长大啊。”他似乎有些委屈,“所以你之前说的还作数吗?”

    “嗯?”简隋英突然就生了逗他的心思,故意道,“什么作数?”

    李玉听着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提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他以当年那个少年的口吻和语气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简哥你真好看,我喜欢你!”

    “等你及冠,我就娶你!”

    “嗯?”李玉讨好似的亲了亲他的嘴角,“简哥你愿意吗?”

    “这是在道观!”

    “那又如何?未至绝路,不信神佛。”李玉满不在乎,“更何况这里是月老祠。”

    “我们能在这里重逢,都是月老的安排。”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花言巧语。”简隋英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 “我及冠那日你不在,如今可有什么礼物补上?”

    “已经给了啊。”李玉狡黠的眨眨眼,“你当是谁花一两金子雇的你去押运这么个木箱?”

    答案呼之欲出。

    “我化了原形藏在这木箱里,如果你按照我给你的路线图走,最后的地点是你的家。”李玉又化了原形,懒懒的趴在他的肩头,“还没明白吗我的简哥——”

    “我把自己当做及冠礼物送给了你啊。”

    简隋英的心脏漏了一拍,心上人的气息尽数喷在他的耳根处,晕开一片薄红。

    “所以简哥,你的誓言还作数吗?”

    【7】

    自从简隋英把李玉带回家后,那只磨人的小猫咪天天在他耳旁吹枕边风:“简哥,镖师这一行太危险了,你每次出远门我都不放心。

    对此他回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每次我接到委托出去,你都悄悄变回狸花跟在我身后。”他挠了挠狸花下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往常这个时候李玉会慵懒的趴在他怀里,眯着眼享受着心上人的爱抚,喉间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但是简隋英觉得他最近有些奇怪。不仅不反对他接委托,甚至在他下了山后一反常态没有看见那抹熟悉的棕色猫影。他又想到今早出门时,李玉言笑晏晏让他路上多加保重,简隋英总觉得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事,于是草草决定回家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这单委托并不轻松,这批货物是好几个铁箱子,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沉重异常。这是个大单子,镖局不敢马虎,找了个推车拿白布裹着,箱子上还盖了一层稻谷掩人耳目,一行人身着布衣,被人询问起只道是今年的新米拖到镇上去卖。

    这次的目的地是靠近江南的的一个小镇,隶属润州,路途倒是不远,但是途径两座大山,满打满算也得三天才能返程。前两天都很顺利,直到第三天,意外横生。他们的队伍在翻越第三座大山时被一伙贼人拦了下来。领头的那个身骑骏马,左手握着把刀,一脸狞笑。

    “几位壮士是要往哪里去?”

    一位镖师站出来道:“车上装的是今年的新谷,拉到就近的镇上去卖。”他一拱手,“家里有老有小,还请好汉放行。”

    “今年的新谷?”不知道哪句话激怒了那贼人,他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我家里的老小还没吃过新谷呢。”

    简隋英心道说错了话。十四年前齐州突发洪灾,田地被淹没成一片汪洋,朝廷派下赈灾的银子又被当朝尚书吞了个一干二净,齐鲁大地饿殍遍地,死伤无数,从那以后,活下来的灾民起了异心,记恨朝廷到现在,一部分流民北上投靠了北狄,还有一部分南下占山为王,成了名副其实的贼寇。听这语气,应该就是其中的一支流民山贼了。

    果不其然,那贼人不怒反笑道:“要是十四年前有这新米,我家老小也不会被活活饿死。”

    那镖师皱着眉:“你的意思是,今日偏不让我们过去了?”

    在双方兵戎相见前,简隋英蓦地想到临行时李玉曾笑着祝他一路顺风,当时自己是怎么说的,他记不大清了,但他应该会搂着李玉的肩,告诉他一定会的。

    可是这次,他大概是要食言了。

    李玉想给简隋英一个惊喜,算了算时间,他的简哥大概会在下午申时返程。用完午膳后,他掐了个诀来到京城,虽已到午时,但朱雀大街依旧人满为患,他走到那家裁缝铺前,里面的掌柜似乎认识他,看到人来笑着迎了出去。

    “公子是来取前几天定做的嫁衣的吧?”

    李玉点点头,掌柜从里拿出两套大红的婚袍:“公子一个人来是想给新娘子一个惊喜吧。”

    “我在这里祝您和夫人百年好合,早得贵子。”

    他放下一锭银子:“谢谢。”

    李玉又去街角那家专门cao办红事的铺子买了几根喜烛和红色的帷幔,走到那家熟悉的酒馆门口时,他犹豫片刻,想了想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还是进去买了坛酒。酒馆大多都是来用午膳的食客,人声嘈杂。

    李玉听到人群里有人小声嘀咕:“润州那边出了事,听说是十四年前的那群流民山贼劫了一车朝廷拨给江南的金子,皇上发怒,专门派了官兵去围剿。”

    旁边有人不解:“既是朝廷派发,又怎会被区区几个山贼给劫去?”

    “朝廷怕打草惊蛇便挑了一个镖局给押运过去,没想到还是被劫了。”那人压低了声音,“听说那几个镖师……”

    话音蓦地被打断,一个店小二走上前道:“我们这里刚进了上好的女儿红,不如给客官拿一坛?”

    李玉莫名有些心神不宁,他颔首道:“就这个。”

    等他回到院子里时已经到了未时,他按捺下内心的不安,匆匆的将房子装饰一番,门上贴着大红的“囍”字,床上的帷幔也换成了红色的,李玉穿着喜服静静的等着那个人归家,他在想他的简哥回来看到这一幕会是怎样的神情,他大概会愣住,会半推半就的穿上那套喜服,他们会拜天地,敬高堂,然后是一夜欢好。

    可这些都只是他的幻想,一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过了申时,简隋英都没有回来。李玉再也坐不住,他走出院内,看到简母几乎昏死在地上。

    “伯母。”他忙过去扶起妇人,“发生什么事了?”

    “隋英,我的隋英……”简母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来,“路上遇到了山贼,一行人全都……”

    直到很多年后,李玉抱着简隋英午夜梦回时想起这一幕都会后怕——他神情恍惚的走在路上,行人对他避之不及,他们说这个穿着喜服的年轻人大婚之日就丧了夫人。

    可李玉不信,他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两个日夜不眠不休,他固执的想找到简隋英还活着的证据,但事与愿违,一路上他听到很多个声音,那些声音汇于一起都在说那一行人已经丧命,他们被那群山匪抛下了悬崖。可是这些李玉通通不信,他不信那样好的人会殒命在此,他明明还没有看到自己为他准备的惊喜,他怎么能这么草草离去?

    直到李玉站在那个悬崖上——山下是奔腾的江水,山上有飞鸟掠过天际,他才慢慢生出那种尸骨无存的绝望感。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跳下去。

    【8】

    李玉又回到了他幼时生活过的那片山林,山间的云,山涧的溪,林间的雀,这里的一草一木似乎同他离开时一样,他又化了原形,懒懒的歪在那块石头精身上。李玉想,他和简隋英之间明明不会走到这一步,他后悔自己贪念江南美景,他后悔错过了那个人的童年,他后悔自己这次没有紧紧跟着他,后悔自己……弄丢了他。他这短短半生似乎做错了很多事,所以上天惩罚他在外流浪数十年,归来依旧孑然一身。

    李玉好累,他想睡在风中大梦一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束阳光穿过枝隙照在他脸上,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李玉,李玉!小狸花!”

    他缓缓睁开双眼,听到身下的石头精道:“你出去一趟怎的变化这么大?”

    李玉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有吗?”

    “李玉,我有没有跟你讲过我的故事啊?”

    他摇摇头·:“……没有。”

    “我和玉meimei前世是一对玉面狐狸,那天我们去狩猎,她一脚跌进了山上猎户放置的陷阱里,而我当时忙着去追一只兔子,那是我上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等我最后找到她时,她已经被制成了狐裘披在了一位京城贵妇的身上。”

    “后来我死了,进了地府路过三生石时看见她转世成了一块玉石,孟婆念我情深,便问我来生想要投胎成什么,我说我想投胎成一块石头。玉石没有心,没有七情六欲,更没有前世的记忆,她不喜欢我,我不怪她,我只要这样静静的守着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可是我忘了她是块值钱的玉石,在你离开这座山的第五个年头,她被山下的村民挖走了,我们此生已经没有相见的可能了。”石头精苦笑一声,“有时候我真恨自己是块石头,但是李玉,你命比我好,你是一只猫,你有九条命,你还可以去找他,去找你意中人的转世。”

    他听从那石头精的谏言来到了和简隋英重逢的那座道观。

    高傲如李玉,整整三十三级台阶,他一步一叩首,还未叩响那扇破旧的大门,那朱门却先一步打开,方丈跨过门槛:“老衲等你很久了,卦象说,今天会来个有缘人。”

    李玉双手合十:“还请方丈告知——”

    还未等他说完,那老翁一扫拂尘接着道:“卦象还说,今日西北有异光降世,施主不妨去看看。”

    李玉一愣,又磕了个头:“多谢方丈告知。”

    简隋英上辈子找了他十三年,李玉想,这次换自己去找他。

    他不过小憩片刻,人间已过数年,宛如白驹过隙。西北有十三个州,从高山流水横亘到大漠孤烟,李玉的第一站是经受了洪涝之灾的齐州,将近二十年的时光将这座边塞之城打造的风光依旧,大片稻田向阳而生,黄河自吐蕃雪山滚滚而来,给两岸带来无限生机,这里的居民安居乐业,大街小巷里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行至茶马古道时,他听到身旁的商人小声道:“当今圣上为十八年前的户部尚书刘方平反了。”

    旁边一人惊诧的问:“那尚书不是贪了赈灾的十万两银子吗?”

    “据说是皇上重翻旧案时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又交给大理寺去彻查,最后真相水落石出,都是丞相一党搞的鬼。”

    另一人有些唏嘘道:“真是可惜了那尚书,多好的一个状元郎成了别的替死鬼。”

    李玉突然在这一刻释怀了,时过境迁,他几乎快忘了那书生的模样。模糊的印象里,书生提着行囊走在蜿蜒的山路上,他的声音温润如玉,穿过历史的长河再次回响在李玉的耳边。

    “我读书就是想给天下人一个公正,给那些穷困潦倒的百姓们一个交代。”

    而今——农田五谷丰登,百姓清闲富足,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当年书生的祈愿,如今李玉全都替他看到了。

    可是他始终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李玉只得继续西行。他花了整整五年时间,从山清水秀的齐州走到了大漠孤烟的嘉峪关,这里黄沙遍地常年大风,他买了顶头纱,找了家客栈准备住一晚。

    客栈里尽是打尖的商贾,其中几位与他混了个眼熟,看到李玉都戏谑道:“还没找到人呢?”

    他摇摇头。

    一个富商拍了拍李玉的肩:“不急,总能找到的。”他招了招手,“小二,来给这位公子上壶酒。”

    “来了。”

    一声清亮的童音从角落传来,李玉倏地抬起头,他看见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端着壶酒走到跟前来。他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人抓住一样让他喘不过气来。

    “客官这里有上好的竹叶青,要来一杯吗?”

    那少年歪着头朝他笑,眉眼模样皆与他印象里那道小小身影无异。

    李玉跨越了万水千山,终于找到了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往后百年里,总有人能看见一只棕色的狸花,或是趴在一个商贾的膝上,或是出没于深宫。直到民国二七年,人们最后一次看见那只猫,那是在一家黑白影像馆里,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才俊穿着一身中山装,笑意盈盈的对那照相馆掌柜说要拍一张全家福。

    “就你和一只猫?”

    “对,就我和李玉。”

    真是个怪人,掌柜心想,居然还给一只猫取一个人的名字。

    照相馆里还有个六七岁的男孩,大概是掌柜的儿子,此刻抓着相机不停的哭闹:“爹爹也给我拍一张嘛。”

    “去去去。”那掌柜一挥手,“小孩子家家照什么相。”

    然后那孩子闹得更厉害了,泪眼朦胧中他

    到面前蹲着那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的大哥哥。

    “你别哭了,等哥哥拍完照跟你讲个故事听好不好?”

    那孩子顿时来了兴趣:“什么故事啊?”

    青年摸了摸怀里的猫,弯着嘴角:“跟你讲一只猫的传说,想听吗?”

    Fin.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