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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欲绝但为君 124 生死明灭如朝露

    入冬后,北方边关霜雪丰厚,远远超过了聂琰的预料。

    虽然备妥了御寒棉袄,粮草供应至来年春季亦暂无忧虑,可大军迟迟无法动弹,固守辽阳的梁寅与神武营大军驻扎下寨的临璜距离女真完顏部的上寧遥遥相望,却是看得到,摸不着。

    「我现在真不清楚咱们大老远跑来这儿要做什么了。」瑞雪绵密,就连待在帅帐里都快要被冻僵;谷燁樊盯着立着的战枪,枪缨与枪头彷彿都罩了一层薄冰。

    方发落了士兵巡守驻防的司徒勒也是一脸土色。「将军别说了,您都不清楚,更何况是咱们哪?」

    将兵棋推至定点,谷燁樊拊着下巴,「我现在不知道大将军究竟在等什么?咱们可不像梁寅有城池可躲,大军二十万人耗在这儿驻扎下寨,纵然挖了深沟,女真的铁骑还是能说越就越过来……」尤其他们又在大军右翼,营寨的最外侧,万一真的遭袭,首当其衝的就是他们。「到你了!」

    「或许是在等梁寅那头与咱们一齐夹击……又或者,在等这场雪稍停?」

    谷燁樊哼笑,「再等下去,雪不见得会停,但军心必然涣散。」尤其是他们这些被临时编到神武营来又吃了闷亏的各路兵马。

    「其实弟兄们之间的间话从来没少过……」司徒勒举棋欲动,营帐外的士兵忽然来报「寧远将军驾到」。

    谷燁樊立刻站了起来,司徒勒慌忙收拾着棋盘,聿璋入帐时带进一阵寒风,就连盔缨也结了冰。

    唯独双眼炯炯有神,脸上的笑容也显得泰然自若。

    谷燁樊拱手行礼,「三爷!」

    「这么个大冷天,谷家的弟兄还是这么勤勉戒备,疏通深沟,毫不打折扣,当真叫卑职好生佩服!」耳闻棋子碰撞声响,聿璋瞥了偷偷摸摸的司徒勒一眼,嘴角顿时染上些笑意。

    谷燁樊假意咳了两声,「间下来,稍微找点乐子……外头雪还下着,三爷怎地突然过来了?」

    「传大将军手諭!」聿璋自袖中抽出一封短笺,交给谷燁樊。

    谷燁樊心头一喜,赶紧拆来看过,「今日酉时?」

    「嗯!据探子来报,完顏朗已率领十万大军在上寧城外扎营下寨,而且正朝着咱们来,大将军在猜,他们应知死守城池毫无胜算,故走了一枚险棋,与其先打对他们知之甚详的梁寅,倒不如先攻咱们这群待在外头捱饿受冻的兵马。」

    「如果真是这么想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谷燁樊眼底战意骤起,「所以大将军决定先下手为强?」酉时可是夜袭。

    「正是如此!完顏朗既然撂下战帖,咱们自是欣然接受。」聿璋邀谷燁樊至军图旁,听见要出战的消息,司徒勒也是精神一振,连忙丢下棋盘凑近。

    「……车骑将军聂平打头阵,我们待在两侧手持弓弩,给他们尝尝箭如雨下的滋味!」已详述作战要略的聿璋,与谷燁樊相视而笑。

    然而,就在当夜——

    整装待发的谷家军突然遇袭!

    敌军袭来毫无火光,大约两千人左右的军马衔枚击之,步卒利用临时搭建的便桥快速跨越深沟,推倒寨栅,一时间杀声震天!

    不过是敌军喊出的杀声。

    「别慌!拿刀结阵!」谷燁樊高喊,手拿战枪,遇见身穿敌军装束者立马斩杀,温热的血溅洒在雪地,也令人为之一醒。「司徒勒!」

    「将军!」司徒勒提着刀,身后还跟着数名手持弓弩的兵卒。

    「传令下去!提点大营里剩馀各路兵马,敌军来袭!千万要小心应对!」谷燁樊一掌重重拍在他肩头,清俊的脸上写满凝肃沉着,还隐隐带有一丝觉悟。

    「将军,咱们弟兄保护您一块撤退……寧远将军、寧远将军的兵马就要来了!」

    然而敌军的刀锋相较于其他兵马的援军来得更快更急!谷燁樊已能听见远方隐隐传来的马蹄声。

    「来不及撤退了,我待在这里抵挡,你赶快去通报!」谷燁樊咬牙,在他高举战枪的同时,数百谷家军纷纷手持刀枪匯聚过来。

    最前头突袭的只是步卒,女真既是长年牧马,接下来的才是主力。

    他固守最外围,理所当然成为敌军的目标,可谷燁樊心想的,却是如何替背后大军争取时间。

    作为神武营首当其衝的马前卒,他寧愿牺牲自己,也不能让己军一败涂地,成了堤防遭溃的缺口!

    两千步卒在谷家军肃清之下迅速遭到斩杀,望着残破的营地,以及越聚越多的谷家兵马,谷燁樊欣慰一笑,回头对着尚且犹豫不决的司徒勒,「走吧!我若不在,你得好好保护燁卿!」

    司徒勒颤抖,泣不成声。「将军……您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朦胧夜色之间,如裂帛般的声响铺天盖地的袭来。

    「走!」

    司徒勒咬牙,对着谷燁樊拱手领命,「将军!保重!」他挥掌,指挥一小群弟兄向大寨深处撤退。

    谷燁樊高举战枪,连同能抵挡、保护兵马的盾牌一齐高举,一轮箭袭过后,等待着他们的,是一望无际的敌军兵马。

    雪不知何时停了,在如冰晶般灿亮的月色,以及所剩无多的篝火照耀下,留下来抵挡敌军的谷家军眾人吐着白雾,谷燁樊与身边的人对上视线,各个皆带了同样的神情。

    那便是视死如归、毫无所惧。

    「杀——」揭开盾牌,谷燁卿领着剩下的兵马上前砍杀落入深沟的敌军。

    但在间不容发的空隙中,下一轮兵箭又立刻袭来。

    椎心般的痛楚,于兵甲覆盖的胸前迸开。

    谷燁樊睁大眼睛,想起了与妻子的口头之约。

    『总之,你可得给我平安回来!带着你的弟兄一齐平安回来,听见没有!』

    褚千虹气得双颊嫣红,扯着他的战袍强要他立下的约定,在此时此刻,彷彿又现于耳边。

    此役之前,他从未失约。

    「千虹……」

    谷燁樊笑了,紧握住战枪,送进已奔至眼前的马匹咽喉里。

    灿烂而残酷的血花,再一次染红了他的视野。

    却也是,最后一次。

    *

    酒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也洒了一杯佳酿。

    「哎呀!怎么回事?」谷夫人与褚千虹面面相覷,「在殿下面前摔破杯子,怎地如此不小心!」

    「一时手滑了,对不住!」深知谷夫人诸多忌讳,褚千虹狼狈一笑,伸手就要收拾残局。

    「别!大嫂,别碰;知更、画眉,赶快拿扫帚来打理!」聿珏挥开褚千虹,对着谷夫人缓颊道:「娘莫要忧虑,大嫂只是一时不察,没事、没事的!」

    「殿下都快临盆了,千虹还这般莽撞,真是不吉利……」谷夫人喃喃自语,双手合十的离开厅堂,八成又上祠堂祈求神佛保佑去了。

    聿珏牵着褚千虹落座,「娘也真是的,只不过是摔了个杯子;哎,大嫂你的手……」

    褚千虹眼底抹过一丝殷红,始知手指给碎片割伤了。「怎么会……」

    聿珏以帕子压住口子,皱眉劝道:「伤口虽浅,还是得上药为好。」

    「唔!不用了,这么小的口子,不疼的。」她握住聿珏,回了一枚感激的眼神,仅是望着指腹上的伤口发楞。

    聿珏挺着大肚子找着伤药,翩翩回到了褚千虹身边,不预期的给她脸上的神情吓了一跳,「大嫂?你怎么了?」

    褚千虹抬眼,忽觉得聿珏的脸面一片模糊,她也惊了,胡乱擦着脸面,「欸?我也不知道……忽然觉得心头一片沉重,说不上来。」

    「沉重?」

    她认真无比的頷首,「是呀……刚刚忽然觉得心头沉甸甸的,一不留神,酒杯才给摔了的。」

    聿珏先给褚千虹上药包扎,眼看她还是心神不寧,这才遣知更焚香。「大嫂……莫非想到了什么?」

    褚千虹顰眉,胸臆间一股闷气鬱积,却又说不上为何而起。聿珏耐心等候着,替她掖了掖额际;她感激的按住聿珏,勉强笑道:「聿珏,我跟你说过我爹亲的事么?」

    聿珏浅浅一笑,「尚未,但褚家乃名门之后,世代忠良,大哥与燁卿早在我耳边不知说过几回,聿珏都要能背诵了……」

    「我爹是战死的,死于梁山剿匪一役,听说是遇袭受害。我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三年前死在聂祥底下,不明不白。」

    褚千虹说话时总是中气十足、眉飞色舞的,什么时候瞧过她如此萎靡神伤?「所以,大嫂可是想起他们了?」

    她一手按着自己的肚腹,面带愁容。「不是,我更担心的是燁樊……我是先掛心着他,才没来由想起我爹跟哥哥的事,又摔破了杯子。娘说得没错,这等兆头,当真不吉利。」

    「别要这么说!我不是才与大嫂报喜的?」聿珏勉强逸出浅笑,跪在地上牵着褚千虹,温声安慰。「大哥与聿璋之前连拔了几座敌寨,立了首功呢!谷家的弟兄如此善战,相信一定会保护大哥安然无恙,他不是才与你相约的么?」

    想起了与夫君之约,褚千虹眼眶泛红,却是笑了。「是、是呀!」

    「那就对了!大嫂且放宽心,没事的、没事的!」

    「哎呀!殿下!」方跨进门的柳蒔松掩唇喊道,「您都快临盆了,怎么能跪着呢?」

    「本宫一时忘了,跪一会儿不妨事,别大惊小怪!」她烦躁的摆了摆手,不过左右还是赶紧将她搀起。

    「大嫂,如果你在家里待得不舒心,何不回咱们那儿去?」

    「回……宜信侯府么?」

    聿珏嫣然,「来隔壁与我同住也是可行的;我与无晏相谈甚欢,东家长西家短的,咱们年纪相仿,要说几句体己话也才毫无顾忌……你觉得如何?」

    「无晏……就是你弟弟的小妾吧?」听聿珏说了好几回,对此人也不免產生了一些印象;没做多馀思量,褚千虹随即点头应允了。

    京城连日来也飘着细雪,聿珏偕同褚千虹回府之前,谷夫人还特地前来关切,不过开口闭口都是要她谨慎安胎;面对这等「关心」,聿珏一笑置之。

    「什么嘛!」

    坐在软榻上,聿珏舒服一叹,还未放松手脚就听见知更搥着腿碎念。「讲得好像只有肚子里的孩子才要紧,我从头到尾都没听见她关怀殿下一句!」

    画眉亦有同感,「就是说呀!在殿下怀孕之前,她就常摆一副不冷不热的脸,直到肚子一天一天大了起来她才在那边穷紧张,宜信侯夫人都比她做得还多!」

    「欸!本宫不许你们私下数落谷夫人;她毕竟是燁卿的亲娘。」

    「殿下……」

    盖妥了肚腹,聿珏半敛着眼,「本宫何尝不知夫人不喜欢我?若非母后生前所托,燁卿又有意迎我过门,对谷家而言,『高攀公主』这门亲事可一点儿不轻松。」

    两人面面相覷,「这是为何呀?」

    「简单说,谁也不想成为太子的敌人,更别说本宫已然成为她欲除之而后快的阻碍。」话一出口,知更、画眉皆刷白了脸。「更何况我与燁卿感情虽佳,却未有太多男女之情;就连夫妻之礼也算是半推半就……这些细节,谷夫人都看在眼里。」

    深知她与湘君、谷燁卿三人之间的复杂情分,画眉、知更互望一眼,彼此默默无语。

    「所以你们也别数落她;平安生下孩子,替谷家延续香火本就是本宫的职责……」时辰已经不早,空荡荡的大街上除了她与褚千虹的车轮声外,忽然又加了一匹快马。

    马蹄达达,在这积雪湿滑的大街上飞奔,格外引人侧目;聿珏撩开车帘视之,只见一名身着戎装的人骑着快马,先后超越了她们,直奔皇宫。

    「跑得这么急,又是挑这个时候……」聿珏疑惑的喃喃自语,「敢情,发生了什么大事?」

    聿珏的疑问就在隔天捎来的信笺解开了。

    那匹快马,果真是自前线送军情入京的;信鸽送来完顏朗突袭神武营大败的下场外,尚有对谷家而言不折不扣的噩耗。

    几乎是得知消息的当下,聿珏便不顾一切的赶到宜信侯府;本以为她能赶在褚千虹得知前先行告知,然则在奔至前庭,看见褚千虹跪倒在地,只能无助发出阵阵痛彻心扉、几近昏厥般的哭嚎时,她才明白,自己来晚了一步。

    面对这样纯然直接的哀伤,除了眼睁睁看着褚千虹痛苦难过外,她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无法替褚千虹做到。

    泪眼模糊了一切,在朔风吹拂下冻得脸颊泛红,聿珏艰难的踏出几步,却给身后追来的白丽给拉住。

    她回头,在白丽脸上找到几许泪痕;白丽对她摇摇头,以颤抖的声调对她说道:「明威将军,救了神武营其他弟兄一命……聿璋说他领着谷家的弟兄战到最后一刻,壮烈牺牲。」

    聿珏泪眼婆娑的揪住她的衣裳,「牺……牲?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白丽无语,与褚千虹同哀的聿珏忽地跪倒,在身旁眾人簇拥下送回将军府。

    在跪倒的当下,聿珏仰望着灰濛濛的天色,在细雪纷飞的风中,彷彿又听见了褚千虹于谷燁樊出征前夕的那几句叨唸。

    就像一去不復返的光阴,人,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