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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妻子

    

    为什么尚纯先生会在这里?

    他为什么会这样说呢。不是“求你停手吧”,而是“停手吧”。他为什么会这么说?我思考着其中的理由,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不可能的。”

    我一边这样想着,脑海中一边闪过不能比这更糟的“最坏”情况。

    而这时——

    尚纯先生看向了我和槙所在的地方,微微一笑,就像是在说“没事的”。

    “吓到你们了,抱歉。亚贵,联络我了。他说,关于那件事,庆太和哲有重要的事要谈,他觉得我应该也有权利听一下。不过,具体要怎么做还是得由我来决定。所以,我就来了。”

    片仓捉住了其中的字眼,“来了?”

    “嗯,在哲之前,稍早一点。”见我瞪大眼,尚纯像是被我的表情取悦到了,嘴角微微勾起,“从泉小姐来了以后的所有对话,我都听到了。就好像偷听一样,或者说,不是好像,这除了偷听还能是什么?擅自偷听,真是抱歉。”

    面对着语气平静的尚纯先生,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槙也是,甚至连片仓先生,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尚纯先生。仿佛是在回应我们的视线,尚纯先生也沉默地看着片仓一会,然后说道:“对不起,哲。”

    “什么?”

    “我听着你所说的话,就一直在想‘对不起’,因为我的关系,让你做了这样的事。”

    “说什么呢,不对,哲哥是因为我才——”

    “这不是庆太的错,我觉得会让哲有所行动的,是我的懦弱。”

    “‘懦弱’是——”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尚纯先生柔和的话语重叠上来,使得槙的话到一半就停了,尚纯先生在此处停顿了一下,慢慢地继续说道:“毕竟无论发生什么,大多数情况下只要保持笑容就不会和别人发生冲突。只要能做些最低限度的事,并且不在人前示弱,那就算不被期待,也不至于让人失望。因为就算追不上里子,面子上至少能过得去。我就像这样,用‘我以为我的方式在努力’为支撑而活着。但我自己最清楚的,真正必须要努力的事,我却没有去努力。不知从何时起,每次被人夸奖,我都会觉得很内疚。”

    一句接着一句,尚纯先生细细地诉说着。那温柔的声音丝毫没有情绪上的波动,这反而刺痛了我的心。因为在我听来,尚纯先生的这些话,不是此刻在这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而是一直一直都藏在心底的想法。

    “即便岁数上已经是‘大人’了,但能过得去的也只有面子。虽然说出来很丢脸,但我里面的部分完全没有进步啊。对什么东西感到厌恶、不甘、窝囊,这些整理不了的东西反复将我的内心搅得一塌糊涂。每当这个时候,都是哲在听我说话。”

    我难以对这刻的尚纯先生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我说这些,并不是希望你们因此原谅哲的所作所为,也不是要你们别责备他。我不是想说,哲他没有错。只是……作为当事者之一,如果能让我说几句的话,”说到这里停下的尚纯先生,再次笔直地看向片仓哲,“因为他是一个这样的人,我想,不管是我那些牢sao背后的东西,还是那些甚至不能用牢sao来吐露的心情,他都能‘拾取’得到。我一直,都在让他‘拾取’这些。”

    片仓哲表情阴沉地说道:“别说了。”

    “我注意到哲有时说话,会故意贬低自己。在担心的同时,我心底里也会觉得安心。即便是哲这样的人,也会有这种情况啊。想着,我们是一样的。”

    “一个人好过头,就会变成纯粹的愚蠢,我跟你说过那几遍吧。”

    尚纯先生低声道:“说过。”

    “我还说过,不要变成被人随意利用的笨蛋。”

    “这个,我也记得。”

    “现在的你,就是个纯粹的笨蛋。听了至今为止所有的话,你还不明白吗?我看不起你,觉得总有一天能利用你。”

    “你想过,总有一天‘要’利用我吗?”

    片仓先生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说“没错”。因为这样一来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罪过。不过,看着也不尽然。他不是不说,而是说不出口,然后他语塞似的,用力咬着下唇。

    尚纯说着他们是真正的兄弟,片仓先生也是他的老师,虽然不到片仓先生理解自己的那种程度,但他觉得他还是理解片仓先生的。

    尚纯把藏在心里多年的话,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倾诉出来。

    “我从来没想要故意去伤害谁,也没想过把别人东西抢过来或者毁掉。但那只是因为……我没打算去战斗。庆太一直都是,即便要伤害其他的什么,也要要去守护。他总是像这样,在战斗。王想应该也有些不能说正确的事,可是,就像泉小姐说的那样,那并不是过错。我觉得,那是强大。”

    “我就像哲刚刚说的那样,因为不想受伤,所以就逃避战斗。我一边逃,一边还想着好羡慕庆太,明明我没有这样的资格。为什么我变不成那样呢?好几次,我都这么想着。明明,就没在认真地变成那样。”

    无论是他有些提高的声音,还是好像强忍着什么,苦笑着的侧脸,这一切都让我记忆犹新。我悄悄看向一旁,和尚纯先生一样,槙正低着头,像是在忍耐什么。

    “不对”、“不是这样的”,吐露的细语还没传达到,便已消散。

    “这种让我无可奈何的自卑感、嫉妒,在说给哲听后,我会变得很轻松。……只有我,轻松了。”

    “所以其实,我也是受恩惠的,跟庆太一样,或者比他受惠更多。就像庆太有亚贵他们在,我有哲在。不管哲是带着怎样的心情与我相处,我就是这么理解的。所以,你不用再连我那份也一起收下来生气了。”

    片仓先生面对尚纯先生包容一切的态度,沉默了。

    “我会自己好好战斗的。这件事,就让我们结束吧。”

    片仓先生没有回应尚纯先生的这句话。但我,却从他慢慢吐出的叹气中,确实地,听到了动摇。

    “然后,庆太,必须要和你谈的话,也有很多呢。”

    于是,慢慢走向槙那边的尚纯先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刚刚好响一声,差点让我直接冲出来。不过你好像有好好地做出受身,让我安心不少。伤口,就只有那里的擦伤吗?”

    “嗯……”

    “不过嘛,要说习惯的话,也早就习惯了吧。毕竟去挑战哲,反被撂倒也是常有的事了。”

    “都说了,我没事的。”

    “嗯。”

    这不确定的对话,在时不时诞生出笨拙停顿的同时,也让人担心会不会马上中断,然后就结束了。不去触碰彼此痛处,一直留有距离,斟酌着字眼的尚纯先生,却在此刻,像是下定决心向前迈进。

    “那个啊,你对泉小姐说,我‘什么都不会伤害’、‘什么都不会破坏’?”

    “那是……”

    “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话?”

    “诶?”

    谎话?

    面对着困惑的槙,尚纯先生笑了。是稍稍低下眉梢,和槙一样的笑法。

    “害怕输掉和你的竞争,自顾自跑掉,不管是像那样伤害了你,还是破坏了我们的关系的,都是我啊。”

    “不是的,破坏的……是……”

    一开始是慢慢地,然后反复摇头的槙,表情渐渐痛苦起来。

    尚纯先生低着头道歉:“你珍惜着我的那些时光,全被我破坏掉了。对不起……”

    “为什么……哥哥要……不对吧,全部都……”

    “对不起……”

    槙像个孩子一样,是听到过好几次的,槙的话语。比之前听到的任何一个都要不像话的“对不起”为契机,槙的泪水决堤似地,不断从眼眶滴落下来。

    "只要我道歉了,哥哥他就会原谅我,所以我不道歉。"

    听到曾说过这句话的槙反复说着对不起,我屏住呼吸,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

    "现在是我在道歉,你别抢啊。"

    "那个时候……如果,我没出手的话。但我却弄坏了,让他受了伤……在那之后也是。"

    "没事的啦,我只是没有说罢了,而且我对那家伙,其实有点棘手的。"

    "少扯谎了。"

    "没撒谎啊,让他在我们家受了伤,我是真的觉得很抱歉,现在也这么觉得。可那个,也不单单是庆太的错。"

    "但是……"

    "然而,那个时候我却对冲向伤者的庆太,大声说了句,别靠近,吧。虽然我的意思是,碎片万一把你也弄伤了呢?很危险。我当时也很动摇,完全就是,急不择言。自那之后,你就开始避开我了。我就在想,完全被你讨厌了呢。"

    当时尚纯很珍惜的瓶中船被当时来家里的尚纯的好友拿在手里,轻率地把玩。因为这个轻率的行为,庆太对那个人发了火。争执之间,瓶中船被失手打碎。

    而这件事也成了庆太远离尚纯的契机。

    "就算之后我再怎么说庆太没有错,听起来也都只是借口了吧。比起为了我要保护瓶中船的庆太,我反倒站在弄坏东西的朋友这边,大声斥责了你。"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啊。这种事,我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

    "是吗?那早点说出来就好了呢。这样的话,就能让庆太对我说,不是的,,只不过,是这么小的一件事。所以,你别再哭了,被你影响的,连泉小姐都快哭了。"

    "啊,哎……"

    突然反应过来看向我的槙,我有些尴尬地移开视线,擦了擦眼角。

    之后,槙借着尚纯先生的手站了起来,目光注视着前方的片仓先生。

    "哲哥……"

    "若是想要我的道歉,你就放弃吧。我可不求你的原谅。因为不管是尚纯还是泉,还有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庇护你的温柔,对我来说就是懦弱。我做出了否定,我不会认同庆的这种地方。想要被已经否定掉的东西所原谅,这不符合我的道理。"

    "哲……"

    "我没想要你跟我道歉。"

    "那要干嘛?被泉拯救,被尚纯宽恕,已经足够了吧。"

    "我希望你能让我道个歉。"

    "道歉?"

    "被哲哥说了以后,我察觉到很多事。但包括没有察觉到的事在内,我想我一直以来都在……伤害哲哥。,我没有这样的打算,,这话不能算作理由,也无关紧要。所以,对不起。刚刚,我说希望你能答应我两个条件的,一个就好。"

    "不要,再故意去伤害谁了。无论是我周围的人,还是我……"

    "和你刚刚说的差很多嘛。你不是说,自己没关系吗?"

    "因为我已经明白了,这样是守护不了我想守护的东西的。我不会,再这么说了。"

    "槙……"

    "是吗?"

    虽然我觉得我们也不会再有牵扯了。在说完这句后,片仓先生简短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刻,感觉一直紧绷着的东西,缠绕在一起的结扣,真的在慢慢解开。

    "泉……"

    我现在才有余裕想,片仓先生称呼我的这个姓氏,已经是入籍之前的姓氏了。罢了,此时这个问题在这里并不是很重要的事。

    "是……"

    "庆和尚纯的话,这次终于是结束了。你那件事的后续,不在这里说也没关系吧。"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会接受调查,是吧。

    "当然,非常感谢。"

    "因为这点事,就能对气到想动手的人道谢了吗?我说你和尚纯很像,就是说的这种地方。"

    尚纯先生接道:"这是,夸奖的话吗?"

    "随你怎么理解,已经无所谓了。虽然有很多,会是今天在这里说过的重复的部分,但对你们所问的事,我会如实回答。"

    "那,我们出去吧。不过,在这之前,哲,还有点事。"

    就像好不容易越过了艰难险阻,小小的安心刚在我心中扩散,这时谁都没有预想到的事发生了。

    和片仓先生面对面站着的尚纯先生,狠狠地揍了片仓先生一拳。

    虽然没有摔倒,但完全被突然袭击的片仓先生向后踉跄了几步。

    "好痛,你没事吧,哲?"

    尚纯先生一边皱着眉头,一边不停甩动着揍人的手。然后反复做着张开握拳的手势,同时满不在乎地和片仓先生搭话。

    尚纯先生揍了片仓哲。

    话说,挥拳的速度太快,我都没有看清楚。过于意外的事直接让我呆若木鸡,那在我身边的槙他,张着嘴。正所谓"目瞪口呆",说的就是槙此时的表情。我戳了戳他的手臂,槙立刻把嘴巴合上了。

    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

    "不,那个,我也吓了一跳。"

    "因为,我是第一次看到,哥哥揍人。"

    "啊,嘴角破口了呢,"揍人的人继续满不在乎地说道:"抱歉,不过哲受伤的样子,很久没看到了。"

    "你什么意思?"

    "亚贵跟我说,到时候庆太要是没揍你,就由我来代替他揍你一拳。"

    不愧是神乐先生。

    "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过,仔细想想,泉小姐刚刚已经替他打过了吧。"尚纯先生笑笑说:"所以,刚刚那拳算我的吧。这事就算扯平了,你可别还手哦。要是被哲揍,就不只是疼痛的问题了。"

    "所以,我才说天真啊,无论是你,还是庆。"

    "二十九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事到如今也改不了。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这时,笑容从脸上消失的尚纯先生表情认真地瞪着片仓先生,"这次的事,可不仅仅是有没有伤害谁的心。如果走错一步,可能会对M TOYS所有员工的生活产生影响。作为我个人来讲,刚刚那一拳算是扯平,可以不再计较。但作为公司里的员工,不能就此了事。就算庆太他说没关系,我这边也不会答应。"

    "哥哥……"

    "庆太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守护的东西,到底有多么重要,麻烦你想想。我想说的话,就这些了。"

    尚纯先生忽地露出笑容,片仓先生像是和他擦肩而过似的,没有说话,慢慢朝着出口走去。

    面对他这一举动,尚纯先生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他的身后。我和槙,也不由地迈开步子。然后,谁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样走出了仓库。

    他们像是已经在停下的车子前站了很久,正在等待着。

    是羽鸟和桧山先生,还有守在外面的关前辈他们。

    "啊……"

    尚纯惊讶出声。

    "啊,槙,真巧啊。"

    "你们,果然来了吗?"

    "你在说什么?我和桧山,只是在下班回家路上,刚巧,开车经过这里,和关先生打了个招呼而已。而且,我的妻子也在这里,我正好来接她回家。"

    "妻子?"

    尚纯抓到羽鸟话中很奇怪的那个词语,他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停了我身上。大概是发现,现在除了我一个女性,再也没有其他异性存在。

    "妻子!"尚纯傻傻地重复了一遍,"是我所想的那个词吗?"

    关前辈感受到此时诡异的气氛,朝着片仓先生走来的脚步顿住了。而片仓哲,也没想到出了仓库,还有个重磅炸弹等着自己。

    一群人就这么同时沉默了。

    作为当事人的我,默默捂住脸。所以,刚刚在仓库里本来得及解释的我,为什么没有纠正尚纯先生和片仓先生对自己的称呼。

    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