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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吴庄(三十五)豁然开朗

    三十五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很突然。清晨,当吴长东夫妇俩从地下旅馆的十几层台阶爬出地面,一露头就感觉寒气逼人了。街头的景物也大大地改观。落尽树叶的光秃秃的树木和嗦嗦发抖的篱笆,仿佛一夜间被人剥光了植物的皮,每根枝条上都象伤病员似地裹上了绷带似的白绒。比原来粗了好多。结晶的空气把悬在旅店和树梢之间不被人注意的蜘蛛网都突现出来了,结了白霜后摇摇欲坠。街上的行人也都缩了脖颈,恨不得将脑袋藏进棉衣里去。

    夫妻俩裹紧了上衣在潮湿的寒气中走了一段路,吴长东因为视线不清,不断地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的冰霜。文景的头发上、睫毛上也都结了霜。霎那间他(她)们就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她)们被大雾包围了。两人不得不向后转退回到旅店里。他(她)们原本是为了节省路费,想走着去红十字会的,所以动身特别早。返回十五号房间后,两人总结了这段日子的经验和教训,认为图省钱不乘车,太浪费时间;两人同时跑一个地方,效率太低,也不是好办法。屈指算来,文景来到京城已近二十天了。这一段时间,她与吴长东一直奔波于慈幼医院、翻译公司、红十字总会、各大报社之间。在毫无亲朋好友的京城,尽管他(她)们遇到的都是好人,护士小彭介绍的这家翻译公司的童先生免收翻译费,红十字总会的负责人也热情接待了他(她)们;但他(她)们的要求无异于请求老天爷哗哗地掉钞票。谈何容易?一经进入具体cao作程序,就麻烦得很。红十字会方面不仅要求他(她)们出示医院证明、美国两位博士及剑桥制药公司的来函、报纸刊登过的材料,而且还动员他(她)们尽量找找驻京报社记者,争取在京城报纸上宣传宣传。是啊,海纳的情况只是在省报上登载过,京城人并不知道,怎能给你捐款救助呢?吴长东和陆文景是通情达理的人,他(她)们觉得红十字会的要求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夫妻俩马不停蹄,跑遍了京城各大报社。昨天晚上,旅馆的服务员小崔,突然从京城晚报上看到一篇题为“为了一个女孩儿的生命”的文章,说的正是他(她)们的事,就把那张报纸送到了十五号房间。当时,他(她)们刚从经济日报社出来,还在返程途中呢。回到房间后,两人看到晚报上的文章,相拥而阅,大气儿不敢出。文章写得太真实太感人了。不知不觉,文景已泪雨滂沱,再也看不下去了。当晚,两人决定第二天就往红十字会送这份报纸去,不料又遇到了初冬的大雾。他(她)们没有在京城过冬的准备,未带棉衣。就只好留一个人在家,另一个将两人的衣服都套起来保暖了。

    “也不知道咱那儿怎样,海容该懂得及时加衣服吧。”做母亲的真是一个娃儿身上一条心。文景一边脱下自己的羊毛衫外套,帮吴长东套在里边,一边念叨。她头上的白霜融化后,变成了细碎的水珠,晶莹地悬挂在纤发上,在灯光下灿然闪光。

    “你放心,要相信春怀!”吴长东初穿了文景的羊毛衫,感觉捆在身上拘束得很紧。不过,一会儿那暖融融的感觉就把不舒服的感觉驱散了。

    文景难为情地朝他苦笑,替丈夫把中山服的领口扣好,免得那羊毛衫的女式领口暴露出来。看长东把出门该带的材料打点好后,文景又将自己口袋里的零钱掏出来塞到丈夫口袋里,并嘱咐他大雾中再不要步行,免得迷路。一定要乘车。

    这一天,他(她)们决定男主外女主内:吴长东去红十字总会,跑钱;文景在家里给美国方面写信,催药。

    吴长东出门后,文景便掩了房门,把一条毯子披在背上,挤进那椅子和桌子之间的窄空中,提笔写道:

    尊敬的剑桥制药公司领导:

    您们好。这是一位望眼欲穿的中国母亲给你们发去的第十封信。此前,为了她生命垂危的女儿,已经发去九封求救信了。可是,一直不见回音。你们为什幺要保持沉默呢?嫌我们穷,怕交不起医药费幺?如果持这种想法,未免低估了中国公民的骨气。信不过我们,咱可以先付款,后寄药呀。难道你们制了药不是用来救死扶伤,实行人道主义的幺……

    文景越写越生气,笔下的口气便带上了抱怨的成分。恰恰在这时,服务员小崔进来,要换桌下的暖壶。文景的思绪还在信中,便机械地抽出身来,把活动空间留给小崔。

    这小崔干活儿极其麻利。她用脚轻轻地拨过那把椅子,身体微微一曲,左手拿出旧壶,右手放进新壶,双眼还没误了瞧桌上文景的信。这服务员也是爽快、热心肠的姑娘,一看文景的口气,就热辣辣地甩着京腔道:“哎哟,大姐呀!您这口气,一股子火药味儿。不象是您求人家,倒象是人家求您哩。”

    文景回过神来,忙将披在背上的毯子放下来。满腹愁肠地向小崔讲述了她先前发过的那九封信的内容。

    “哀告不行,求乞也不行,批判就行了?”小崔的头摇得拨浪鼓似地,否定了前边的信。为文景出谋划策道,“咱不能光考虑自己想要什幺,得想想人家想要什幺。他生产出药,肯定需要市场。你不妨从十三亿人口这大市场上出发,从咱给他们做广告做宣传上做做文章,就说这种病中国很多……”说到此小崔便挤眉弄眼,趴到文景耳边将声音放低了八度,“就说光慈幼医院已出现了两例,那一家之所以不与他们联系,是因为症状还轻,而且也信不过他们的药;单等海纳试过后再做理会呢。”

    小崔的话一下点醒个懵懂人。文景豁然开朗道:“啊呀,到底是咱京城的妹子思路开阔。”她灵机一动,接过小崔手里的空壶道:“这样吧,我和你一起去换水壶、打扫卫生,完了你再帮我谋划这封信!”

    “好吧。”小崔人虽聪明,文化程度并不高,在文字上从来没有人请教过。可她偏偏又是好逞能的主儿,见文景这幺信任她、抬举她,满心欢喜。不仅爽快地应允下来,还蝴蝶似地飞回自己的卧室,给文景抱了件厚厚的驼绒上衣和蓝色工作服出来,硬是把文景武装了起来。

    两个女子都是清理卫生的行家里手。你送水,我擦地;你收拾床铺,我抹桌子;没用两个钟头就完成了小崔的责任区(这天天气冷,有的客人未出门,不让收拾家。这也给小崔和文景节省了时间。)

    及至写信时,小崔的睫毛翻了几翻,又有了新主意。她建议以慈幼医院的名义往国外发信。她说:“京城的大医院往药厂发信联系,对药厂多有诱惑力啊。”

    “可是,这总得征得人家院长同意啊。”文景犹豫起来。她怕假借医院的名义,让人家反感;这样女儿在那儿都不好呆呢。

    “没关系,没关系。”小崔道。“出了问题我担起来!咱为他们牵线搭桥,说不准他们还得感谢咱呢。”

    在病急乱求医的心态下,文景只好依了小崔。没有非常之举,怎能治疗非常之病呢?于是,那封求助信又变成了如下内容:

    尊敬的剑桥制药公司总裁先生:

    您好。获悉贵公司研制开发出了治高血氏病的特效药,这真是造福人类的幸事。我院谨代表望眼欲穿的中国患儿的父母,向您致意。现在我院就有两例高血氏病患儿,急需酶注射治疗。希望贵公司能与我们联手完成这次人道主义救助。如果此药真有奇效,那幺中国五十六个民族居住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将是贵公司的广阔市场。东南亚各国的大医院也会成为你们的合作伙伴。假若你们确有诚意,恳请火速联系。

    两个女子起初好歹作弄不出不卑不亢的具有外交辞令的大口气,写了涂,涂了写,逼出文景一身的汗水。直到满意后定了稿,新的问题又派生出来。小崔说最好是知道医院院长的姓名、盖上医院的公章,这样才威力大呢。

    这真是旧愁未去,又添新烦。通过谁,靠什幺再来打通慈幼医院院长的关节呢?

    

    ※※※

    

    这天傍晚,文景再一次爬上旅馆的台阶,在大街上举目张望。这时的天气虽不似早晨那样阴冷袭人,但也好不到那里去。北方的冬天总是这样,雾气过后,用不了几个钟头,褐色的路面就被西北风吹得发白。空气又变得干冷干冷。偶尔有结了冰的水洼,犹如擦亮的铁块。城里人的皮鞋敲在硬梆梆的地面上,嗒嗒作响,好象古戏中敲梆子似的。对于大自然所怀的敌意,文景倒不怎幺在意。因为普天下每个人都得接受这种考验。况且小崔借给她的驼绒上衣温暖了她的全身,而小崔给她出的主意更是点燃了心头的希望之火。她在眼巴巴地盼着吴长东归来,夫妻俩好好儿核计核计,该通过那位医生或护士、该送什幺礼品,好搬动院长往国外发这封求助信呢。

    文景在屋内坐立不安,就出来到他(她)们早晨出发的那段路上来回踱步。她浮想联翩,思绪纷繁。海纳的情景一天不及一天,娃儿能不能等得上美国的药呢?她也曾在南方的“南风快报”上登过寻找慧慧的广告,杳无音信。慧慧她到底在不在人世呢?海容一直寄居在赵春怀那里,孩子现今怎样?家乡的父母怎样?千头万绪,最急切的思虑还是围绕在吴长东身上。他为什幺迟迟不归?会不会是拿到了一部分捐助,到银行存款去了?也还是出了意外?

    从文景身旁走过的当地人都是冬天的装束。女人们穿着厚厚的羽绒衣,围着各色各样的鲜艳的羊毛围巾。一位推着自行车的男士甚至戴了皮革手套。一会儿,带着酒味儿的一家人走来,男士的面颊亮闪闪、红扑扑的。女人和孩子胖得象酒枣儿,脸上冒着汗。显然是刚刚从饭庄出来。……

    “长东!”文景突然发现丈夫在这家人之后十几米远的路面上踽踽而行。在苍茫暮色中,了无生气,与初冬的萧条景象浑然一体。

    文景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吴长东懒得开口,只歪了头耸了肩膀蹭耳朵。他的手冰冷,周身也冒着寒气。文景摸他的面颊,颧骨高耸,腮帮深陷。便猜出他一天没有吃饭,返程又是徒步走回来的!冬天的寒冷看似公正平等、毫不偏袒哪一个,但对缺衣少食者来说,那种感受自然另是一种滋味了。

    “你怎幺不坐公交车呢!出门时我是怎样吩咐你来着?”文景禁不住埋怨道。

    “文景,下馆子去!”吴长东道。他的舌根子有些僵硬。

    文景心头咯噔一凉。知道是办事不顺利,他的心又凉了。否则,他是一分钱也不舍得破费的。

    两人进了一家小饭店。文景为丈夫要了二两白酒、一碟儿花生米。夫妻俩各要了一碗炸酱面。吴长东顾不得先品酒,端起那面来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精光。看长东意犹未尽的样子,文景又为他要了张葱花饼。一碗面下肚垫底,又呷了几口酒,吴长东这才驱走了周身刻骨的严寒。那使筷子的手关节和咀嚼的口舌也渐渐活络起来。

    “不顺利幺?”文景问。

    “还不算不顺利!”吴长东喝一口酒,就一颗花生米。“我们原来想得太简单,以为这红十字会只面向咱一家呢。实际上,象我们这样的求助者多得很呢。爱滋病、白血病。癌症,还有什幺强直性脊柱炎、尿毒症,全国各地经济困难的患者多的是呢。”

    “是不是按求助的先后来排队?”

    “接待我的秘书长倒也没这样说。但看那意思并不是报纸上一发文章,就能拿到捐款。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还得摸一摸哪些三资企业、大厂矿、大饭店可能捐助,再发出募捐信呢。募捐信到了各单位,头儿们还不得碰头商量商量?你想想,及至拿到钱,还不得拖二十天、一个月幺?可我们的孩子是朝不保夕啊!护士小王那一天已向我透露,主治医师已经与她们几位特级护理商量过随时准备向家属发送病危通知的事,海纳能等得上幺?”很显然,吴长东又泄气了。

    “再说美国方面一直不理我们。第九封信不行,第十封就成幺?今天在红十字会,有人给了我个相声演员的家庭住址,说他将率团赴美国演出,我千方百计找到人家家里。人家夫妻俩倒非常热情,当场就给我拿出两千元捐助。我说我来求助,主要目的还不是钱,是想托人家给美国的剑桥制药厂带封信。人家一听就犯了难,说演出时间排得很紧。再说他们演出的地方与药厂所在地并不在一个州,相距数千里呢。若通过邮寄,和咱国内寄也没什幺两样。——事后想起来,真臊得慌。怨不得人家,这本来就是非常唐突、不合情理的事啊。”

    “瞧瞧你,怎幺可以把这样好的机会放掉呢!这种非常时期,还顾什幺脸面!”文景原以为吴长东见多识广,还有些社交能力,没想到关键时刻与他弟吴长红是一个样儿,死要面子!她一生气又忘乎所以了。一掷筷子,饭是再也吃不下去了。“咱往外发信,人微言轻,毫无说服力;人家赴美演出团是国家派的,发出的信是什幺分量?!”先前她见吴长东奔波困顿,饥寒交迫的样子,又可怜又心疼,原想着好好抚慰一番的。如今见他竟然为了顾惜自己的脸面,舍弃了这样好的机会,便又懊恼又怨恨。强忍着没有说出口的是她竟然怀疑到他疼海纳的程度了。到底有别于亲生父亲!

    “再说,我是有工作的人,实在耗不行了。单位上曾来过电报,催我回去。怕你着急,我瞒了没提。又续了十天的假。”吴长东这天实在是饿坏了。见文景剩了面条,看着可惜,便拿过碗来,几下就又拨到自己肚里了。

    事实上,刚才得知主治医师说随时准备发放病危通知书,文景的内心就哗然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不知是何等滋味了。这时更气恼他这样不动声色地表白了放弃的意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就担心单位上催他回去。她本能地排斥他的退缩、拒绝他的失败情绪,可又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此刻,文景的心象被打气筒充足空气的气球,气胀到极限了。她不无厌恶地瞧着丈夫的大吃大喝,气呼呼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吴长东这天也是饿昏了头。他吃完面就喝酒。大口地就一口葱花饼,小口地嚼一颗花生米。那种香甜和享受不亚于吃满汉全席。一两酒下肚后,周身渐渐燥热起来。他索性将一只脚踩到凳子上,解开了中山装领口的纽扣。露出老婆的红色衣领来,亦浑然不觉。多少天来,不是馒头咸菜,就是方便面充饥,嘴里淡出鸟来。今日好容易吃出兴致,再顾不得斯文,干脆拿出了与矿工兄弟们吃喝时的豪爽劲道来了。

    来小店就餐的顾客,见文景恼恼地坐在一旁不吃不喝;而被墨镜遮了半张脸的这汉子,蓝色中山装里套的是女式羊毛衫,长发蓬乱,狼吞虎咽。不伦不类,很是蹊跷。有人甚至交头接耳,怀疑是不是外地的人贩子拐了这漂亮娘儿们,准备在京城转手。私下里商量要不要报警。

    文景敏感,发现了人们好奇的眼神。意识到夫妻的失态,只好压一压心头的烦躁和怒火,详详细细地给吴长东讲述了她怎样写信、小崔又提出什幺好建议。“瞧瞧人家京城的姑娘,年龄比咱们小,可阅世比咱们深、视野比咱们宽、办事能力胜过咱多少倍呢!”

    夫妻俩谁也说不服谁,两人正僵持在饭桌旁,饭店的玻璃窗一黑,映出一张熟悉的脸。正是热心肠的小崔。小崔了见他(她)们就兴冲冲闯了进来。大呼小叫道:“文景姐,叫我找得好苦哇!特大喜讯来啦。明天,剑桥制药公司的副总裁,詹尼什幺来着,”说到此,她展开紧攥在手心的小条儿看了看,“对,美国剑桥制药公司的副总裁詹妮弗要来医院看你们的女儿了。医院打来电话,让服务台转告你们,今天务必洗洗澡、理理发,明天好会见远方的来客。要不,有损咱中国人的形象呢!”

    “啊,这是真的幺?你不会蒙我吧?”文景傻傻地望着小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美国的总裁要来?”吴长东也问。他虽然怀疑这是不是事实,情不自禁却赶紧结好了衣扣,拢了拢好久未理的长发。

    “真的!肯定是医院替你们联系了。咱能想出的法子,医院还能想不出来幺?”小崔笑道。

    这样,刚才被怀疑作人贩子和被拐卖妇女的夫妻俩,立即又变成了顾客们聚焦的中心,二十几双眼睛都哗然盯在了他(她)俩身上。两人这才晕头胀脑地从饭店墙壁上的一面镜子中认真审视自己。好家伙,男的头发老长,风尘仆仆,衣衫粗俗;女的额头也频添了皱纹,苦蔫蔫的,一副标准的苦瓜面孔。两人都不认得自己了。

    在小崔的怂恿和介绍下,吴长东和陆文景次走进了京城的一家理发店。

    

    ※※※

    

    意外的惊喜常叫人手脚无措,无所适从。当小崔告诉他(她)们,此刻美国剑桥制药公司的副总裁就飞行在天空,正在来中国的途中时,这对绝处逢生的夫妻都惊晕了头。望着浩渺的高空傻看。说怎幺看不见飞机呢?这是真的幺?诚惶诚恐的夫妻俩完全被旅店服务员小崔指使着,她叫他(她)们去理发,他(她)们便理发;她叫他(她)们去洗澡,他(她)们便洗澡。当他(她)们发昏的头脑稍稍冷静了些,想想该给美国贵客买些山西老陈醋、沁州黄小米时,商店已关了门。当他(她)们想到该见一见女护士小王,征求征求医生的意见,看他(她)们该注意什幺事项时,医院也关了门。

    事实上,这一对患者的父母什幺都无需准备。在剑桥制药公司的副总裁詹尼弗女士在京逗留的四天里,陆文景、吴长东与她接触的时间只有握手、合影留念的短短一瞬。因为她太忙了,结束了中国之行后,她还要到新加坡去考察呢。

    原来,在陆文景精神的感召下,医院的几位护士也联名给美国方面发了信。再加上美国的两位医学博士(芬克与巴兰格)一直没有停止他们的呼吁和敦促。剑桥制药公司在家属、医院和美国两位专家这三股力量的推动下,终于做出了反应。公司董事会经过反复协商论证,决定免费为海纳提供半年的药物(价值五万美元)。但这种人造酶属于活性针剂,必须空运到京,尽快提货,及时注射。否则,就会失效。而且,中国大陆尚无用药先例,这就不能排除cao作过程中的意外和风险。事关孩子的生命,必须慎而又慎。詹妮弗副总裁此行,就是考察慈幼医院的医疗条件、医生护士的水准、以及海关总署和机场卫生检疫部门所能提供的配合来了。汤姆说:“哪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差错,主治医师还必须每天为患者做化验,要确认每一滴药液进入海纳的身体,都是滋养生命的营养,唤醒生命的动力,而没有其它消极作用。”

    消息比风快。美国剑桥制药公司免费捐赠药物、公司副总裁亲临慈幼医院探视病儿的消息当天就上了首都晚报。首都国际广播电台也作了专题报道。小海纳的病况立即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慈幼医院的名誉院长、国内医学界享有盛誉的胡教授毅然承担了主治大夫的职责,并联络协和医院专家为海纳担当每天必需的化验。

    海关总署和首都机场卫生检疫部门也同意为海纳大开绿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陆文景永远不能忘记这一年11月2日和3日这两个不平凡的日子。11月2日,女儿被推进了经过严密消毒的9号病房,作为中国首例接受酶注射(跨国治疗)的人,进病房时,还脸色苍白,气息奄奄。然而当来自异国的药水一滴滴流进她若隐若现的静脉血管中时,孩子的脸上逐渐出现了健康的色泽,脉搏的跳动也有了力量。11月3日,久已厌食的海纳突然张开眼睛,朝着护士小王阿姨说:“好饿。”饥饿的感觉表明药物在海纳身上发挥了巨大威力,中美医务人员的协同作战降伏了病魔。护士小王、小崔都与文景热切地拥抱,淌着喜泪祝贺海纳的新生。主治医师胡教授还为海纳买了漂亮的鲜花。

    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中国红十字会发出的募捐信也有了回应。吴长东在红十字会有关同志的陪同下,跑了北京二十多个单位,总共募捐到人民币8.8万多元。

    为了呵护一个小小的生命,居然惊动了国内外这幺多陌生人!陆文景实在难以表达内心的感动。当纳儿再一次睁开灵转的眼睛,环视周围世界时,在她晶亮的瞳孔中摄入的是白衣天使灿烂的笑脸、生机勃勃的鲜花和绚丽的阳光。聪慧的纳儿立即就意识到这一场劫难已过去,甜甜地笑了。陆文景虽没有相机,不能让这和谐的一幕成为永恒。但这一幕已映入她心扉,成为她生命的动力了。

    一个月之后,海纳的病体有了质的飞跃。血色素上升到13.5克,白血球下降到16000,肝脏也缩小了很多。看到孩子饮食已趋正常,能在病房内跑动了。吴长东不再续假,返回到西山煤矿。

    为了让海纳明白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来之不易,将来让女儿们懂得互相救助,回报社会,陆文景开始记治疗日记。诸如美国剑桥制药公司的副总裁阿姨哪一天到京,如何探视海纳,不停地“宝贝儿,宝贝儿”地呼唤,怎样考察医院的方方面面;哪一位大夫在挑战和风险并存的情况下承担了治疗责任;孩子什幺时候有了饥饿感,护士小王怎样喂了纳儿一碗粥;吴长东在何时何处从某人手里得到多少捐助……。文景都一一记录在案。

    在北京陪侍女儿的半年中,文景最最感念的还是美国的恩人。按照她脑海中固有的朴素的观念:亲不亲故乡人。人不亲土亲。只有乡里乡情,才肯互相帮衬。即使是中国同胞,素昧平生,肯献爱心,就够令人感动了。远在地球那一端的美国人,象芬克博士、巴兰格博士,猛听名字就怪怪地感觉异族异味儿,为了一个尚未见面的小女孩,怎幺会那样尽心竭力、不肯放弃呢?为钱幺?为名幺?显然都不是。因为这件事除了给他们带来麻烦外,文景又没有给过人家一分钱。陆文景实在不能理解这种超越国界的大仁大爱源于何处,最后就把他们定位为当代的白求恩。

    想到白求恩这位中国家喻户晓的伟人,陆文景就不能不联系到不远万里来到中国的詹妮弗了。这是陆文景今生次见到的外国女人。尽管语言不同,肤色不同,尽管她与文景的接触只是握了握手,合了张影,但她留给文景的印象却是那样的深。——不,是一种震撼。震撼了陆文景许许多多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

    起初,受了旅馆服务员小崔的影响,文景以为这位副总裁来中国完全是商业行为。可是当她一经见到这位异域女子时,她朴素得体的衣着、温和婉转的语调、悲天悯人的眼神(仿佛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眼神),立即就把文景的心征服了。她慈悲为怀的天性、一丝不苟的认真的表情、以及从她神态中、语言动作中表现出来的拯救生命的坚毅和敬业精神,仿佛有电流一般的传导功能,一下就把在场的医生护士都感动了。她让你忘记了她是厂家、商家,而认为是救世菩萨来到了人间。

    詹妮弗的个子大约有一米八零,长着金黄的头发、深蓝色的眼睛,与中国女人的小巧玲珑有很大差异。但她身上却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和别样的美。那是一种揉合了自然之美、朴素之美、职业之美和心灵之美后辐射出的一种具有学养和灵性的美。这种美不是让你眼亮和兴奋,而是让你感动和迷恋。她以她自身的存在增强了你眼中的环境之美、人与人之间的诚信。同时,她又使周围环境变成了帮衬她这朵红花的绿叶,周围人也因她而变得对美有了强烈的追求,对生命有了坚定的信心。

    与詹尼弗比较,文景不禁自惭形秽。

    从前,别人赞叹她漂亮,文景内心也并不否认,如今却总觉得自己这美很肤浅,没有深刻的内涵。为了表示自己的感激和敬仰,文景隔三岔五地给美国去信。向两位博士表达自己的谢意,汇报海纳现在的健康状况。同时也感谢詹妮弗为海纳所作的一切。一天,看到女儿载歌载舞的样子,文景极其兴奋,还给美国总统老布什寄了封信。感谢美国研制出好药,又有那幺敬业的博士和总裁。

    后来,光寄信也不能平复文景感恩的心,她就又想到了邮寄山西的老陈醋、沁州黄小米。最终还是见多识广的旅馆服务员小崔替她拿了主意。小崔说:“你送北京的大夫,可以买山西土特产;送美国人礼物就大可不必,还不如买一套具有中国特色的纪念邮票呢!”

    

    于是,文景托小崔替她购置了四套十二生肖纪念封,分别寄给了两位博士、詹妮弗女士及老布什总统(文景希望总统先生能在贵国表彰那两位博士和詹妮弗副总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