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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折下高岭之花 第28节

    黎翡看了看他的脸。

    她想起这是什么时候了。异种祸世的第十五年,她为了守住万灵泉的源头受了点伤,在归雁林跟无念久别重逢。

    无念调度各派,亦是疲惫不堪,风尘仆仆。两人汇合后,决定稍微休息一下,顺便再守万灵泉的最后一夜。

    黎翡忘记自己当时说了什么,但她大脑空空的情况下,却自然地接了一句:“我就坐一会儿。”

    很好,不用思考了,这是回忆,控制不了。

    无念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她没什么办法似的。他伸手护着她的背,两人的身体靠在一起,星光漫天,眼前是那团不断迸火星的篝火。

    “万灵泉没这么重要。”他低声说,“你怎么把自己伤成这样?”

    “有个修士在我身后感染了。”黎翡道,“我忘了防备……早就该我一个人来的,但凡有高等级的异种怪物,都会多一份腐蚀的危险。”

    “龙女她们都很担心你。”无念道,“她不同意让你自己作战,魔族的完全魔化会影响理智,以后也会影响你的修行……如果没人督促的话,你对自己总是不够顾惜。”

    “我本来就是魔。”黎翡闭上了眼,笑着道,“你不是又来督促我了吗?剑尊阁下。”

    无念伸手抚摸着她的脸。

    北冥太阴之体,他的手带着一股天然的冰凉,这让黎翡觉得很舒服,她抓住对方的手摁在额头上,当冰块用。

    无念继续摸了摸她的额头,碰到没有收回去的角。她的角黑底金纹,漂亮的像是一个工艺品。他触摸了一会儿,低下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魔角根部。

    黎翡“嘶”了一声,睁开眼:“你——”

    无念道:“我上次跟你说的事,你还记得吗?”

    “什么事,”黎翡的注意力被话题吸引了,“封魔大阵的缺陷?龙女和青冥妖尊说的计划?还是镇天……”

    “助你修行的那件事。”他打断道。

    “哦……”黎翡想了想,“真的有用吗?这是你们的功法,我可是魔族啊。”

    “有用的。”无念道,“反正今夜也走不了,试试看吧。”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拢起她的尾巴。这条长长的骨尾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条游动的蛇,从他的手心滑过去,贴着腕骨缠绕了起来,光滑如玉。

    无念问她:“怎么让它兴奋一点?”

    黎翡沉思了半晌,坦诚道:“我也不清楚。按照魔族的年龄,我才刚成年没多久。”

    无念也没指望她真能说出个指导方案来。他抬起手,将绕着手腕的骨尾停到面前,然后把卷起来的尾巴从手腕上扯下来,捋平,低头舔了舔倒数第三节 的骨缝。

    尾尖绷紧了一瞬,然后折回来蹭他的手背。

    他看了一眼黎翡,玉一样的骨尾被他含得润润的、在星光下充满亮晶晶的光泽,湿哒哒的液体从骨缝间淌下去,滴到地面上。

    他拉过黎翡的手,将她的手指放在雪白道袍的衣带上,然后低头凑过去亲她的眼角,轻声道:“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吗?”

    黎翡下意识地闭眼:“什么?”

    她的耳畔响起无念的呼吸声,他似乎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这叹气声中隐隐浮现出无限的温柔。

    “我来教你吧。”他说,“我教你……怎么打开我的身体。”

    第34章 知己

    在黎九如的视角当中, 只有那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篝火,它不断的燃烧着,从星夜漫天、到东方既白。

    她的耳畔还回荡着他的声音, 像是被温水浸透了, 如一团湿了的棉花, 仿佛随时能从他温柔的声线里掐出一把水,连疼痛的残音都短暂而仓促地停止在他的喉口,他蹙着眉,却跟她说着, 没关系的, 再抱抱我吧。

    连语气都很纵容。

    晨光没入林中时, 篝火的火苗变得很微弱。天边还有一轮未完全消去的淡月。她伸出手, 将披在无念肩膀上的衣衫掖了掖。

    他靠在黎翡的怀里, 被这轻微的动静弄醒了, 睁开眼看她。

    他流了不少眼泪, 眼角还有些红。无念的手心贴着她的肩膀, 想扶着她起身,才用了点力, 还没爬起来就又跌回去, 他的筋骨被放在沸腾的热水里煮过一样, 几乎已经支撑不起自己。

    “小心点。”黎翡扶着他的胳膊,将剑尊阁下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将尾巴抽出来,用他带着的手帕给他擦拭身上的伤口和脏污。

    无念的身躯僵硬了一瞬,很快又随着沉沉的呼吸放松下来。

    谁见过剑尊阁下被弄脏的样子呢?他的衣衫上全是褶皱,雪白无瑕的衣袍上溅着液体的污痕。黎翡伸出手, 擦到一半,看见骨尾缠绕出来的淤青,还有自己掐的指印,动作顿了一下,说:“要不要医治一下?”

    无念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不用了。“

    他的将肩头的衣衫拢了一下,毫无芥蒂地在她面前穿好衣服。这件道袍在术法作用一下变得纤尘不染,他垂着眼帘,双睫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

    黎翡看着他身上的伤痕。

    无念穿好衣服,终于又变回那个剑尊阁下。他爬了起来,黎翡一度以为他会腿软,但无念虽然眉头紧皱,身形微颤,但还是忍了下来,一个字也没说地重新站起来。

    他冰冷、淡漠、一尘不染的表象之下,是一具痕迹密布、堪称香/艳的身体。无念抿着唇,神情又变为那种不近人情的孤寒。

    “我说……”黎九如试探地开口,“要不还是算了吧,虽然有用,但你好像伤得很厉害。”

    无念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沙哑的喉咙,道:“你不喜欢我吗?”

    黎翡怔了一下:“这是什么话?你心怀大义又心地善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所有人族修士当中,还是你最明白我的。”

    “心地善良……”无念重复了一遍,轻笑了一声,然后道,“皮rou伤而已,很快就好了。其实你也不必在意太多,我知道你把我当朋友,才会试一试我说的办法,九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真的知……”黎翡话没说完,就见他走过去捡起掉在地上的玉佩,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有点困难,她起身扶住了对方的腰,将玉佩擦干净,重新戴到他身上,“反正你要做什么事,从来都是决定了再通知我,这一次好歹还问过我的意见了,不错,有进步。”

    无念盯着她的脸庞,她有一双灵动而艳烈的异瞳。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捧住黎九如的脸颊,凑过去跟她贴了贴额头,闭着眼,像是叮嘱:“不许跟别人修这门功法。”

    黎翡:“……啊?”

    无念又道:“没有我教你,会出岔子的。”

    “哦……”黎翡应了一声,“那要是你不在……”

    “你对这件事本来就没什么兴趣,对吧。”无念直接点破,“这道功法虽然有助你修行,但容易走火入魔,要是没有十分把握,还是少用为好。而且……我不会不在的,我永远不会离开你身边。”

    黎翡道:“听上去像哄我的。”

    异种乱世,就算再高的修为,谁能保证哪一天不身涉险境、一朝陨落?就是她和无念也无法说得准,大道参天,就算是再好的知己,能共走一段路,也就够了。

    无念没有回答,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火光湮灭,回忆渐渐消退。

    黎翡从这段记忆里回神时,手中还握着那枚不灭火玉。但她却依然在漆黑的冥河之底,顶上无光,周围尽是涌动的河水与残破的魂灵。

    在她面前,一身清寂的白衣剑修领着小福,就在两步外等她。黎翡敲了敲脑子,无语凝噎,半晌才道:“这河里的水是真有问题,怎么把你的大驾请来了。”

    幻觉无念正在给小福做纸风车,因为是幻觉,所以就算在河底也不会把纸沾湿。他的神情淡淡的,才扎了风车的一个角,回答道:“就算我没出现,也一直在看着你。……冥河之水本来就能勾起人的回忆,让活人陷落在水中化为魂魄,永远在回忆当中游荡,你忘了么。”

    “多亏你提醒,你提醒的可真是时候。”黎翡讽刺道。

    无念却皱了下眉,抬眼看她:“你好像不怎么生我的气了。”

    “有么,”黎翡道,“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是懒得理你。”

    无念将扎到一半的纸风车放到小福怀里,上前几步,他仔细地注视着黎翡的脸,开口道:“我就在你的脑海里,你的想法总是瞒不过我的。九如,你有那么多时机抽出身动用秘术、来恢复他的记忆,为什么完全忙于寻找不灭火玉这件事上?区区一夜而已,就算凶狠一点,也弄不死人的。”

    黎翡没有立即回答。他盯了一会儿,从黎九如的左侧绕过去,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冰凉的吐息从左后方扑落在颈项边,他问:“你有一点舍不得把他变成我,是吗?在你心里,难道不是对我的恨更重要吗?你想,我把你关了这么久,我用自己的血做封印,钩穿了你的琵琶骨,让你在那座塔里与真正的邪道之人为伍……你明明是救世之人……”

    黎九如的身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转了转手腕,腕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是幻觉,我没法弄死你,才变得这么嚣张的。”

    他松开手,停在黎翡的右手边,道:“怎么不回答我呢?你不肯承认,但我能看得出。”

    黎翡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我想玩腻了再杀,这么难理解?”

    无念却轻轻摇头,他环住黎翡的脖颈,两人贴得极近,呼吸声交错在彼此耳畔:“对你来说,杀了我才是最重要的。一个历经异种祸世的魔主,其实没有这么大的玩心。你只是在犹豫,你开始觉得他无辜了,对吗?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你不忍心让这个为了众生可以牺牲自己的人,变成你恨之入骨的我。”

    黎翡伸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她的手指在对方白皙的脖颈上烙下鲜红的指痕,手背上浮现出暴起的青筋,但她的恼怒只出现了非常短暂的一瞬,很快手劲又松懈下来,放开了他。

    无念捂住脖颈连连咳嗽,他喘了口气,一旁的小福跑了过来,拉着无念的手叫爹,用很可怜的目光看着黎翡。

    黎九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跟小福对视。她握紧不灭火玉,周身魔气一荡,冥河之水顿时向四周奔涌,从河底离开回到岸上。

    此刻,幽冥界天际的霞光已经完全消失。黎翡重新呼吸到空气,伸了个懒腰,将火玉用魔气包裹起来,抛给苍烛。

    魔气隔绝了火玉上的烈焰,苍烛才放心地取出一个特制锦盒,将这块灯芯放了进去,就地给锦盒打上禁制。

    “辛苦了。”谢知寒道。他的视线落在黎翡身上,见她完好无损,身后的明月虚影也渐渐消散。

    黎翡把他拉进怀里,趁着他身上的寒气还未完全消失,抱紧埋头吸了一大口,像是挼什么小动物似的,一边捏着他的后颈,一边又低头蹭他的脸、贴贴额头,亲昵且自然地道:“你还记得你是被抓来的吗?这么好的机会,不试试逃跑?”

    谢知寒刚要开口,苍烛幽幽地道:“我看着他呢,他跑不了。”

    谢知寒顿了一下:“你还记得你手里还抓着多少人吗?”

    黎翡长长地嗯了一声,挑眉道:“你是为了他们啊?”

    谢知寒说:“不然……”

    他的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在他一片灰黑的盲眼视角里,突然出现了一缕过分刺目的白。一个白衣剑修出现在面前,在他的感受当中,就在黎姑娘身后。

    黎翡立即感觉到了,随着他转过头看去。

    那里只有无念和小福的幻觉啊。

    黎翡迟疑了一下:“你……”

    “剑尊阁下?”谢知寒开口道。

    黎翡彻底愣住了,她头皮一瞬间有点发麻,忽然转身把蹲在地上封印锦盒的苍烛拎起来,指着冥河之畔:“那里有什么?你看得到吗?”

    苍烛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什么也没有啊。”

    黎翡啪地把他放下,回头拉过谢知寒问他,没等她问,无念便率先道:“你待在她身边太久了,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能感觉到我。”

    ……这话显然不是对她说的!

    谢知寒也怔忡良久,他看向了黎九如,咨询道:“……我要叫什么?剑尊前辈吗?”

    黎翡没回答,她攒起眉,伸手摸了摸谢知寒的额头,语气不善地跟无念道:“你最好给我一个说法。”

    “你放心。”无念道,“他也只能看见我而已。”

    “我说得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他为什么能看到!为什么!”黎翡提高了声音,她突然暴怒地道,“你既然在我的幻觉里,就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地待在那儿!要不就滚回坟里做一个安静的死人!”

    无念沉默地看着她。

    谢知寒强制自己略过那道白衣身影,他伸手抱住了黎翡,把她死死地留在身边,周围的冰寒之气再度攀升。他慢慢地、尽量温和地说:“黎姑娘,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没事的,别生气,别去想他……只要你不想,他很快就会消失了。”

    这只是他安慰的说辞,谢知寒也不清楚这道幻觉是否会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