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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欢心

    爆竹声由远及近地从庭院外传来,惊落对面窗前枝头麻雀,夹着窗缝偷偷递进来几片红如点脂的梅瓣,刚巧落在书案上未尽的《九九消寒图》上。

    那是冬至那天贺闲赠予云谏的。

    贺闲嗅到了从窗缝间吹来的梅花冷香,侧目往对面左边小室的书案上望去,画卷被两柄镇纸从上到右牢牢压着,偶尔有风进室也只能掀起小小的一角,离冬至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这图上的梅花也快画满了五朵,一片岁月静好的景象。

    云谏顺着贺闲的目光望去,旧景又重上心头,眉眼促狭,笑意尽显,大着胆子对着贺闲调侃道:“说来贺师兄是真疼我,不仅日以继夜地指导督促我练琴,还要惦记着给我寄些解闷的小物件。明明不擅丹青,却亲自在自己院中采风画了株寒梅图给我。”

    “你既知道,还如此懒怠?”贺闲应声得十分坦荡,居然没有因云谏话中的揶揄调笑而皱眉或者沉默,比起二人刚刚在琴艺大会上结识之时,已然亲近不少。既然提到练琴,贺闲又不免正色地对着云谏说教了几句“今日好歹是除夕,我若不来,你又要睡到几时?我行来这一路上,都有不少人家开始除旧迎新了。”

    “唉——师兄说了今日不催我课业的。”云谏见状扶额换上一脸苦巴巴的愁容,拿着除夕的幌子当免死金牌,想讨得贺闲对他网开一面。

    “我何时......算了,今日除夕,随你吧。”狠心督促的话终于还是败在了云谏愈发委屈的神情上,贺闲索性放纵他这一次,撇过眼不再看他。

    对于偷懒的放水使得云谏一改方才脸上的苦相,一脸欣喜地下了榻,就往贺闲那边走去,边拉边说道:“说来我清晨被你击打的剑音唤醒,还没画上今日的梅瓣呢。走走走,逸之同我一块为寒梅驱寒添色——”

    贺闲匆忙中放下茶盏就被云谏揽着肩膀大跨步走到了对面书室的案前。肩上被炉火烘暖之后的掌心让贺闲在穿过前厅的短短几步路时恍惚了片刻,何曾几时,他在长歌求学时也是这样被揽着肩膀去书市淘书的。

    “逸之,快来啊,艄公要开船了——”

    “逸之兄,这琴谱总有那么一两处我弹奏时无法臻于达境,你能示范一下让我听听吗?”

    “恭喜啊,逸之师弟,这次学业考核你又是满上上,再接再厉。”

    “逸之——逸之——”

    从周围同窗口中通文善琴的“逸之”变成孤高寡言的“贺闲”,也不过一根年少得意时闻讯赶往家中看到的三尺房梁之上一根染血的断弦。

    “贺师兄?逸之?你怎么了?”云谏拿手在贺闲面前挥了挥,一脸担忧地望着他这副出神的模样。

    院外除夕热闹的风随着云谏手掌的挥动而扑在贺闲的脸上,突至的凉意使得贺闲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他抓住了那双在他面前乱动的手,望向一旁歪头询问的云谏,有多久没过除夕了呢,年年所见之景与所闻之声并没有任何不同,唯一有所区别的,是昔年寒草孤身的坟头,和如今同居待春的眼前人。

    贺闲接过云谏方才就想递过来的蘸好了朱砂的软毫,在第五朵云谏画了一半的寒梅上添上了自己的颜色,白卷又多增一抹殊色,是贺闲同对方一起消去一身寡寒之气的印记。

    云谏此人,贺闲早在清明替父亲扫墓时就在坟前说起过。

    彼时的他还未曾发觉,自己在父亲坟前说起云谏的时候,好像话又开始变得多了起来,甚至带着点当初回家时和父亲谈论在长歌所见所闻时的喜悦,一改往日在门中沉默寡言的样子。

    刚从枝头落下的梅瓣零零散散地洒在二人共画的寒梅上,云谏端详了一会儿,眼底掬起一捧笑意,哎呀一声开口道:“纵使贺师兄赠画的时候再怎么和我说不擅丹青,贺师兄本人一来——”

    云谏话说一半故意顿了顿,背着手将脑袋凑到贺闲眼前,弯着眉眼抬眼看他,轻笑了一声:“这梅花就活啦。”

    贺闲知道云谏是在逗他,面上不显恼色,语调也算平稳,只是飞快地在云谏那张言笑晏晏的脸上睨了一眼,就垂下眸去,转身抿了抿唇,生硬地转折道:“我去准备煮粥了。咳,嗯,你要是太闲,就去练琴。”

    云谏虽同贺闲同辈而交,琴技却是由贺闲亲自教导的,是以贺闲算他半个师长,多以严肃且正经的面目示人。以往有些出格的或是偷懒的举动,总会被贺闲冷淡地驳回去。许是沾了除夕节日的光,贺闲今日不仅对他早课有所放松,连带着都放纵起云谏开自己玩笑了。

    云谏回身将被风吹起一角的《九九消寒图》重新用镇纸压了压,望着贺闲起身出门的方向,心情颇好地将后腰倚在书案左边,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右转的炊室处。

    若是放在平常。云谏说不定要回屋去睡个回笼觉的,但是今晨被贺闲硬生生逼出的温暖的被褥,吹了一遭寒风,云谏的困意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于是他又走回对面的琴室里,坐在方才贺闲坐过的位置上,琴案上还放着那盏他用来讨贺闲欢心的庐山云雾。沏茶的手艺是他临时同一位万花友人学的,因学的时间较短,便只能做到看起来汤底明澈,只是尝起来时总是因为他控制不好沏茶水的温度而失了香气。

    纵然贺闲没拂面子说了句“尚可”,云谏本身也清楚自己沏茶是个什么水平。

    他本想将凉茶泼了,再温一壶热水在炉子上,这样待会贺闲进来的时候还能喝一口驱驱寒气。可当揭开那盏茶盖的时候,却略带诧异地睁大了眼睛——那盏本应凉透的茶水,已经在贺闲方才同他说话期间,被饮啜得差不多见底了。

    云谏眉尾一挑,随即笑逐颜开,望着对面窗牗上斜进来蹭暖的一枝凌梅意有所指地呢喃道:

    “看来这盏勉强还能看得过去的茶,是讨到贺师兄的欢心了啊......”